【城规三部曲.专访2】刘太格谈短期规划:再多火鸡也不会变孔雀
要了解一个“好的规划方案”,要从“好的规划师”说起。在上一篇专访文章中,新加坡“城市规划之父”刘太格解释了何谓“好的规划师”。有了“好的规划师”,还要有一套“好的规划体系”,才能令“好的规划”落地。新加坡的城市规划之所以如此成功,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其“好的规划体系”。
我们做得到,是因为政府得到人民的信任。你们(香港)可能要花十年的时间,才能建立这种信任,但即使是需要花十年的时间,也比你什么都不做的好。
新加坡这套享誉盛名的规划体系,主要由《概念规划》(Concept Plan)、《发展指导蓝图》(Development Guide Plan)、《总体规划》(Master Plan)等组成。《概念规划》期限为30至50年,根据“以人为本”及“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对国家发展愿景、人口规模、城市功能布局等,作出宏观层面的战略性安排,极具前瞻性,每20年更新一次;《总体规划》则计划未来10至15年的发展,把概念规划转化成清晰的整体方案,详细订明土地需要、使用用途、高度控制等,每五年修正一次。
例如,根据《概念规划》,新加坡被划分为五个片区和两个绝对保护的集水区,除了最核心的中央商务区,其他每个片区辖下有五至六个新市镇,每个新市镇服务20至30万人,当中再被细分成若干个小区,小区之下再有若干个社区。对于小区的具体规划,会研究编制《发展指导蓝图》,当中详细列明所有用地的发展参数,并作公开展览两周,向公众解释规划前景;至《发展指导蓝图》经批准后,就会成为新的法定《总体规划》。另外,新加坡亦设有总体规划委员会,由10名直接负责建设新加坡的主要政府部门首长组成,以排解纷争,确保各部门建议符合两大规划的要求。
尊重科学研究 解决生活需要
刘太格担任主席的新加坡国家发展部宜居城市中心,曾出版记录新加坡建国50年发展之路的《小红点大格局》。当中提到,早在英国殖民期间的1958年,殖民政府已经委派著名规划师George Lionel Pepler出任新加坡规划顾问,并以1944年《大伦敦规划》为蓝本,制定并通过首部总体规划,指导未来20年建设。但至六十年代中期,新加坡人口已超越该规划所预测的200万,故向联合国开发计划署提出申请,以协助新加坡修订新的规划蓝图。至1971年,首部全面综合土地使用和交通规划的《概念规划》出炉,以满足未来20年人口达致400万的发展需求。
这份规划蓝图,建基于极度严谨的实证科学研究。
“新加坡非常小,我们没有犯错的余地。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必须合理规划,因为一个错误就能带来灾难性后果。”新加坡国家环境局前副局长许剑曾说。新加坡国家发展部前副总规划师蔡炳才也忆述,该规划基于入户调研、数据收集和深入分析,以期达到最佳效果。因为新加坡面积有限,但工业化进程迅速,人口膨胀极快,迫使他们必须严谨规划,以确保国民享有高质量生活和发展空间。
“我经常说,我能有今天的能力,是因为新加坡政府给我一个‘规划实验室’。每次政府推出新的政策之前,如果我们认为可行,就会去做研究,研究之后才实施;如果不可行,我们会说有问题,不会盲目去做。”刘太格也秉持那种一丝不苟的专业精神:
我画每一条线,都要知道这条线为什么这样画、画完会给城市带来什么效果。如果没有满意的答案,我就不会画这条线。就算是规划师,也不能依赖自己的设计天赋,而是必须依赖科学。
1989年,新加坡政府组成新的市区重建局,并委任刘太格出任局长兼总规划师,负责编制1991年《概念规划》。当中一大成就,是把原本以中央商务区为中心的“环形加带状发展模式”,修订为“多中心发展模式”,在其余片区分设相等于第二中央商务区的片区中心,奠定了新加坡今日的发展格局,也为新加坡成为世界一流城市打下基础。
“很多人把新加坡今天的功劳放在我身上,这是不正确的,政治领袖才是最重要的。”刘太格强调,当地领导人的思路非常明确,信任专业人士的判断,愿意给他们发挥的空间,两者之间的互动产生了非常好的成果。刘太格任职建屋局期间,负责开发20多个新市镇,需要买地、拆迁、规划、建筑设计、施工建设及物业管理,当中每一个决定,都经过研究才执行。
“你看这个图,本身看起来就几条线,背后我们做了这么多研究......像这种东西,我可以讲几个小时。”刘太格随手画起了组屋单位的平面图,由组屋面积的大小,到卧室、厨房、客厅的布局,再到窗户与窗户的间距,都有科学数据支持。(另见稿)
“每一件事都不是凭空想像的,有工程学、建筑学、管理学、社会学的专家帮我做研究。”刘太格补充,研究有助完善组屋配套、小区建设及新市镇发展:“我想在这方面,香港的机会没有我们这么好,没有很多的开发量来累积很多经验。”
刘太格所言甚是。我们的政府拿不到土地,我们的专家也得不到政府的赏识。
1991年《概念规划》的另一突破,是刘太格大胆地延长规划年限,由原定的50年,扩展至100年,制定一个当人口在X年达到550万时的发展策略(当时实际人口为320万),为今天新加坡561万人口的安居奠定基础。
“我们做规划,要有信心做长远规划。就像你画一只大孔雀,如果你的孔雀需要100年才能成长,那你就要做一个100年的设计,让孔雀慢慢长大。”谈起当年这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百年规划”,刘太格很是自豪:
现在很多城市都是做短期的规划,首先他们不知道人的基本需求是什么,其次他们找借口说社会变化太快、担心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就做了很多短期规划,等于只是设计了50只火鸡。你说,把50只火鸡放在一起,它会不会变成孔雀呢?哈哈!
记者想起2007年公布的《香港2030:规划远景与策略》,以及预计今年公布的《香港2030+:跨越2030年的规划远景与策略》,问:“港府这种十几廿年的规划,足够吗?”
他笑了笑:“这样的规划,就是做几只小火鸡了,我当然希望你能做大孔雀。”“不过,在长远的规划方案里面,一定要留出一些空白的土地,预留给我们现在想像不到的未来发展的需求,我们就可以放心地做长远的规划。”这种土地储备,称为“白色地段”(见另稿),刘太格曾经形容,“这是新加坡规划建设的秘密武器”,如果不是早期预留了土地,今天新加坡的土地早就用完了。
港府要实绩重建威望 减规划阻力
除了长远而有前瞻性的城市规划,以人为本的城市空间布局,以及对人文自然的高度尊重,也是刘太格坚信不疑的规划理念:“我最近跟中国朋友说,很多城市从功能布局来说,本来就好像一碟‘杂菜’,什么都丢进去;后来有些专家,觉得‘杂菜’不好,要有功能分区,结果他们听不懂,以为要分开,只在东边搞什么、或在西边搞什么,这就导致人民生活的不方便,城市就从‘杂菜’变成‘西餐’,一堆马铃薯,一堆肉,一堆菜。”
对刘太格而言,最理想的规划,应该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就像‘炒饭’一样,‘炒饭’不是‘杂菜’,它是有计划的,规定需要多少肉、多少菜,炒出来才会好吃……我问你,‘杂菜’好吃,还是‘西餐’好吃,还是‘炒饭’好吃?当然是‘炒饭’好吃,哈哈。”
“香港现在有700多万人口,可能在40、50年后,增加至1,000万人口,那样的话,你们就需要造成两个城市、两个中央商务区,而且现在就应该用心研究城市布局。”刘太格提醒,“你现在不规划,以后这个地方就变成‘杂菜’,做规划的目的,就是要把两个城市变成两碟有不同风格的‘炒饭’,两者可以互补。”
有愿景、有研究、有远见、有规划,就可以善用土地,为人民安居。然而,土地从何来?
我觉得香港最大的问题是,土地怎么拿来做规划?这个问题是要解决的。政府要有威信,政府也要有决心!
刘太格透露,当年李光耀及其内阁,非常在意要做好每一件事,故强调各部门首先要订好政策,其次严格按照政策执行,而且执行的时候要明显让人民感觉得益,“用李总理的话来说,‘Not only you must do the good work, you must also to be seen to be doing the good work’,就是‘你不单要做好工作,而且要让人家知道,你正在做好工作’。”
刘太格说,当人民感受到政府是在帮他们做事,自然就会信任政府,“一信任政府,有些政策就算他们不懂、想不通,他们也会觉得,我还是要支持,政府的施政威信就会提升”,当有了人民的支持,政府更应该小心翼翼,以人民的利益为依归。他提到,加盟建屋局初期,每天都看报纸,虚心接受人民对公共住宅的批评:“我不能把他们的埋怨‘丢’到废纸篓去,所以就组织不同范畴的专家研究,了解人民的需求,改善他们的生活。”刚开始时,人人都埋怨,说“为什么要逼我们去住那些不友善的高楼”;到后来,人们还是埋怨,说“为什么还不接我们到那些高楼去住”?
包括特首林郑月娥在内的政府高官,经常认为这样很难做、那样做不到,而在新加坡采访期间,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告诉记者,正正是因为“新加坡土地不足”,所以当地政府更加要善用土地,尽其所能解决人民所需。
为什么新加坡能,而香港不能?
“我们做得到,是因为政府得到人民的信任。你们可能要花十年的时间,才能建立这种信任,但即使是需要花十年的时间,也比你什么都不做的好。”刘太格语重心长,再次强调,“政府真的要有威信,要有决心。”
土地供应专责小组牵头的“土地大辩论”公众咨询进入尾声,然而,各界讨论大多集中于各执一词的“如何觅地”,而非更加关键的“如何用地”,即对土地分配仍然缺乏规划、对城市规划仍然缺乏愿景。《香港01》特此策划“城规三部曲”系列深度报道,先后到访新加坡、上海和深圳,探讨当地城规建设经验,冀为我们未来的城市面貌带来一些想像和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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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24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13日)《专访新加坡规划之父刘太格 “香港不缺地,缺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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