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规三部曲】走出城中村才是深圳人? 城市不能只有高端人才

撰文: 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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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与深圳紧紧捆绑在一起。“没有城中村就没有深圳”,在主流叙事中,深圳往往被视为改革开放的产物,但深圳的另一面,是百万移民通过落脚城中村为城市发展带来的活力。虽然在这个移民城市的发展史叙述中,城中村逐渐被视为城市发展的另一种可能,但在深圳短短的成长过程中,大量城中村已经被拆除,市区更是寥寥无几。当我们谈论城中村时,不可忽略深圳的历史源自于此,深圳的发展依托于此,那么深圳的未来,又能否给保留城中村一个可能性呢?摄影:余俊亮(此为“深圳城中村” 全文第三篇)

深南大道的一侧是城中村白石洲,另一侧是世界之窗。(余俊亮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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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城规三部曲】深圳另一面 城中村打破城市单一价值

第二篇:【城规三部曲】从推倒重建到综合整治 资本进城中村是隐性驱逐?

香港大学建筑系教授杜鹃忆起2005年在深圳,与许多专家和规划师谈论深圳时,内容全是小渔村如何变为华丽城市,作为旅客,视线中全是深南大道、世界之窗、锦绣中华……唯独没有城中村。在该年的第一届双年展,她提出将城中村作为独立主题受阻,“当时是规划局协助、深圳市主办,观念是城中村是不好的,要消除掉,经过一番博弈才放为一个主题。”同年,深圳针对城中村,进行城市美化,100多万人受影响。

“对我来说,研究城中村,就是研究深圳;研究深圳,就是研究当代城市。”杜鹃坦言,想不到在全球化、现代化、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下,深圳能有两个不同面貌,既有普遍意识中的新城样子,又有在全世界其他地方想像不出的一面。“但在后来的研究里,我也发现了这不是两个城市,而是一个城市的两面,是互相巩固的,又互相排斥的。”杜鹃续指,“如果你没有经济特区,没有深圳,村也不可能成为所谓的城中村,人也不会来,它是巩固的。它排斥,是因为在这么一个规划的城市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违建和无可控制的发展,所以它某种程度是在互相排斥。”而这个互动过程,正是体现了城中村伴随着深圳的成长。

早期规划 城中村“开天窗”

然而在深圳的早期规划中,城中村在图纸上却属于“开天窗”的部分。深圳在1999年开始采用法定图则进行城市规划,城市规划师黄伟文曾在政府任职,他指出,早期政府觉得城中村是个难题,先放一放,制定法定图则时采取开天窗方式,留给以后专门做规划。“规划专业是这么回避(城中村),政府也就回避。”黄伟文说。

城市规划师黄伟文指出,政府早期做城市规划时,忽略了复杂的城中村部分。(余俊亮摄)

城中村最为人惊叹的原因之一,是其自发生长的能力,极高的空间利用率。这种自发性,也与政府回避城中村议题有关。原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私人建房需要到规划部门办理手续,“但政府逐渐把窗口关了,说私人建房我们不受理。你回避,那他就自己建了。”黄伟文认为,自发现象与深圳政府面对复杂的私人发展利益,缺乏规划治理经验有关,“他们就是想,新的住宅政策就是给村民新的宅基地,然后再给村集体一个预留发展的空间。”

“城市规划没想到的是,一个城市对不同阶层的居住需求基本是空白的。他们所想像的居民是模糊的、一样的 。”黄伟文指出,在以前的土地分类中,一类是住宅用地,低密度,可能只有富人可以居住;另一类是高层商品房,中高收入的人才能接受。这些年来,伴随着商品房价格节节飙升,社会开始对住房价格有焦虑和反思,尤其在“十二五”规划(2011-2015年,《中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二个五年规划纲要》)之后,认为政府应该有责任建保障房。“这个时候你再用社会住宅、公共住宅、可支付住宅这样的眼光来看城中村的话,事实上它就起到了这个作用。”

城市规划没想到的是,一个城市对不同阶层的居住需求基本是空白的。他们所想像的居民是模糊的、一样的 。
城市规划师黄伟文

“这些年深圳、包括中国在大数据研究上好像是突飞猛进,但能把这些数据整合用在地图上,反映不同阶层的居住空间分布好像没有,局部技术的应用好像有展开,但城市规划系统的改进比较慢。”黄伟文续指,尽管有居住用地的分类和对人口的估算,但目前仍未能从法定图则或最正规的总体规划中,看到对保障房或不同收入阶层的居住空间和土地供应的表达,不会要求细分居住用地里有哪些供应给中低收入阶层,或是计算中低收入阶层在整个人口中占比多少。“这是一个过程,我觉得未来的城市规划需要考虑。”

“我相信大家应该知道,在深圳这个城市,提供低收入人群的住宅是多么重要。当这个城市不再包容低收入人群和新的外来者,城市的经济活力一定是往下走。这个问题不光是社会性的,还是经济性的。”杜鹃指出,若深圳要保持经济活力,必须意识城中村能为许多人提供居住条件,以及社交关系、商店、学校等城市基础设施,而这本是政府应该提供的。

深圳官方对城中村态度的转变,与习近平提出“房住不炒”有关。(余俊亮摄)

2017年北京清除低端人口事件,曾引起广泛关注,一时间大城市如何接纳低收入人口问题都变得敏感起来。在深圳居住23年的美国人类学家马立安(Mary Ann O’Donnell)熟悉深圳历史,她在“制造深圳”到“文创深圳”的经济转型过程中,看到相似路径,“北京低端人口事件,纯粹是用政治清理人口,但深圳是用改造和升级,不是在拆迁,是在‘升级’,也是在做类似的工作。”马立安说。她的博士论文是关于深圳在改革开放后城市化过程中的文化变迁。这位“深圳学家”,就连改革开放博物馆都找她做翻译。如今查阅城中村的议题,经常在大陆媒体看到她的身影。2013年,马立安与另外四名艺术家发起社区公共艺术项目“握手302”,12.5平方米的工作室在白石洲上白石村。面对不断拆迁的城中村和居民不断寻找下一个落脚点的现象,“握手302”试图用一系列扎根白石洲的艺术作品,回应农村与城市、新生和消逝之间的复杂博弈。

2017年北京清除低端人口事件,曾引起广泛关注,大城市如何接纳低收入人口问题都变得敏感。(资料图片/多维新闻网)

城中村的意义是让人们有另一个选择

深圳官方态度和主流声音对城中村从批评的态度,逐渐转变为肯定它的重要性。马立安指出,对城中村的定义发生变化有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真正开始意识到年轻人没地方住了;第二,开始关注深圳的历史,意识到深圳很多历史扎根在城中村;第三,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来到深圳的人,怀念以前住过的新村,而原本的深圳就是一个巨大的村。

马立安对深圳的观察视角,始终着眼于对人的关怀。她认为,八十年代移民过来的人,回顾时能发现他们实现了梦想,但现在用他们的经验概括刚来的人,会有错位。“现在年轻人把工资花在公共交通上,花在特别小、不一定舒适的空间,然后我们叫这个‘追梦想’或‘实现梦想’的路,但这个定义其实是20年后回顾才能做的,而不是现实。”马立安说,“实现梦想是回顾做的事,不是当下的现实。当下的现实是你能接受多少剥削,或者是你的条件能让你抵抗多少。”

这个错位,与深圳对自我定位的转型息息相关。2004年至2006年是深圳重要的转折点,2005年,深圳开始进行国家的文化产业政策;2006年,进行扫黄行动、推广“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口号。而在2009年,岗厦村开始拆迁,2011年拆完后,这个新的城市的形状就渐渐形成了。岗厦村是第一个本地人以拆迁发家致富的案例,拆迁后全由商业业态取代。

美国人类学家马立安对深圳的观察视角,始终着眼于对人的关怀。(余俊亮摄)

约十年前,深圳逐渐将纺织、电子和玩具等制造业挤出关内,之后再搬至邻近城市。例如沙河东部的工厂,以前用作仓库或互联网经济链条的中转站,2016年被拆除,留下的厂房成为餐厅、工作室和小啤酒厂。“以前是制造深圳,现在是文创深圳,线索是当时的劳动力和自我剥削的人,当时外来工是来打工的,现在是来做设计、建筑、游戏等,但一样是单身,一样是要卖青春。”马立安指出。来了就是深圳人,一度成为这个移民城市最友好的口号。但来了就可以成为深圳人吗?在马立安看来,并不是来到深圳就能成为深圳人,而是从城中村走出来才是深圳人。“深圳要的人群资格不一样,但要的功能是一样。而单身劳动力,在深圳是没法扎根的。我觉得现在深圳都在牺牲30来岁的要成家的这批人。二、三线城市的年轻人,你可以来深圳做几年积累体验,但如果你要成家,你家在哪?”

深圳要的人群资格不一样,但要的功能是一样。而单身劳动力,在深圳是没法扎根的。我觉得现在深圳都在牺牲30来岁的要成家的这批人。二、三线城市的年轻人,你可以来深圳做几年积累体验,但如果你要成家,你家在哪?
居于深圳23年的美国人类学家马立安

“如果城市的发展重点是在劳动力,而不是在做一个社会,你可能做得没错。但一个社会是由不同阶层组成的,不可能只有高端人才,你都看过北京和上海在努力赶走低端人口,但它做不到。因为你不可能有一个不平等积累的体制,而不产生更多的穷人,穷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而这个相对的概念,就体现在能否拥有“主动权利”上,譬如能否随便搬迁,能否容易找到一份工作。“我们能在深圳看到文化创意,但真的不多,而不多的原因,是大多数的年轻人在自我剥削,大多数人要买房成家,他宁愿加班。”一半的人生都给了深圳,对深圳有归属感吗?马立安坦言,深圳很难扎根感情,“我来的时候住在南山老街,那边的一个村全拆光了,我在那边住了三、四年。东门、蔡屋围、岗厦拆了,白石洲也要拆了。能让我有一个生活的地方,也不见了。”

建筑师出身的段鹏,面对城中村,觉得相比于建筑,更有趣的是人。“人才是空间的灵魂,才是城市的灵魂。”段鹏说,若城中村消失了,白领还可以移动,但最弱势、没有户籍和文凭的人,离开城中村基本上就无法生活了。在段鹏看来,城中村是设计不出来的,因其自然形成和生长,不仅有自我提升的机制,也弥补了廉租房的空缺,承担了政府的社会责任,“城中村存在的意义就是,我们有另一个选择,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有选择的自由。你可以去拼搏奋斗,进入商品房小区,成为有房一族,当房奴;如果有稳定的预期,也可以在城中村租房。一旦城中村消失的话,你就只能进入权力和资本的体系当中。”

上文节录自第126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27日)《规划白纸上构建奇迹 深圳能 香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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