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谈土地】《踏血寻梅》导演翁子光 戏里戏外谈居住困局

撰文: 黄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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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翁子光长居在北京一栋服务式住宅里。宅内有房间又有大厅,窗外时常风光明媚,一室光洁,在楼价同样高得过分的北京,是很不错的房子。然而,每次拍摄完毕,他便匆匆赶回香港,回到他祈德尊新邨的家,与已经100岁的嫲嫲食饭,陪她闲闲地过一个午后,或摊在沙发陪老人家看饭后的电视节目,到了晚上他习惯做厅长,睡在沙发下的床垫上。他说那个“豆腐膶”一样大的家才是其归处。

1980年代,他的父母用40万买下这个500多呎单位,一屋只得两间房,住了五个人。他、弟弟与嫲嫲住在同一间房,房里只放得下一张碌架床,他和弟弟轮流和嫲嫲瞓下格床。嫲嫲的房间几十年来都可以看到海──一个被填得像河一样的海,它有着一个浪漫而滑稽的名字,叫蓝巴勒海峡,海峡对面就是青衣。

“我们在对岸看着青衣的楼一直起,青衣再不是一座小岛,它变得像上海黄浦江一带,好多楼,一直起,一直起。”祈德尊新邨曾获香港建筑师学会优异奖,三层便有一条走廊,种满花草,翁子光每次等䢂都觉得自己的家是一个空中花园,擡头便见燕子巢。小小燕子常常来回往返,一来一回,几十年便飞逝过去。

翁子光住在荃湾,以前从窗外可望到蓝巴勒海峡及青衣岛,现在被兴建中的楼盘挡去大部分海景。(吴炜豪摄)
在香港“家”这个概念轻易便会被影响与破坏……话变就变,无人能抵抗得住商业的运作。
导演翁子光

海景快将消失

今年,嫲嫲的房间却被一列的建筑工程挡住了。新起的楼把眼前整个蓝巴勒海峡围起。

嫲嫲的海不见了。

他们一家人吃饭时总是说笑,“我哋话,外面起海之恋㖞,我们不如也买栋海之恋啦。既然被挡住,就只好买那间挡住我们的房子。”他笑,但只限于讲笑,他买不起,到现在翁子光也没有买楼,连许鞍华都租楼,租屋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买了楼又要保养又要装修,又要呢样又要𠮶样,买楼,令人生变多了包袱,干脆不买更自由。

但当这两婆孙望着眼前正在施工的海之恋,与快将消失的海景,终归还是觉得这与人间的生离死别一样,同是人生里许多无力阻挡的事。“那一刻我发觉,在香港,‘家’这个概念轻易便会被影响与破坏,嫲嫲的房间好快就什么都看不到。她今年100岁,在那样的景色里生活了几十年,最后话变就变,无人能抵抗得住商业的运作。”翁子光道。香港是不能扎根的泥土,上一代自内地移民过来,下一代在这里成长与生活,但是还未坐暖椅子,环境已经不停转变,那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没有永恒,落地生根的概念也跟着慢慢消失。

翁子光心中“那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代表一个城市予人的想像、空间与希望;在当下的香港,却不容易察觉到。(高仲明摄)

翁子光从小就有很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几次到外地拍戏,下榻没有窗户的酒店,半夜都有一些幻觉,混身不自在。后来他去拍《踏血寻梅》,建立人物的角色,总会想像角色的生活环境。在《踏血寻梅》里,佳梅(春夏饰)在一幅墙上,写下了一组秘密,后来臧Sir(郭富城饰)发现,那几个英文与数字其实是指“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戏完了,翁子光写了一本书记录《踏血寻梅》的拍摄经过与故事,书名一样叫《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那时,我们去到荔景某个香港公共屋邨拍佳梅的家。从前香港的公屋全部都有一个天井,中间开一个洞,全部的楼都是井字型,阿妈阿爸总是提醒别在天井玩。因为随时会有人扔东西下来。小时候在天井往上望,世界好像是一个井,我们都是井底之蛙。杜可风(《踏血寻梅》的摄影指导)则觉得香港的公屋是一个能守望相助、又能互相监督的环境,里面有一种秩序,就像一个地下城,整个社区看似自给自足,其实却封闭,于是他就拍了许多镜头,让人看到公屋里的井井有条,同一时间,又表现井井有条中的压迫感。”翁子光道。

《踏血寻梅》于香港的公屋与㓥房实景拍摄:到底环境如何塑造一个人的价值观,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电影剧照)

后来,丁子聪(白只饰)在㓥房里与佳梅做爱,两个人挤在只放得下床的房间里,最后他听从佳梅的要求,把她杀死,并在共用的厕所里分尸,一刀一刀把少女的肢体斩件,血从厕所一直流到外面,邻里中一个孤单的老人听到从厕所传来手起刀落的声音,拍门问丁子聪还好吗?那么晚了还煲汤,要不要帮手啊?后来他分完尸,满头大汗看着一扇窗外的风景,帘子吹起,街外矛盾地繁华热闹。

环境决定命运

翁子光:“㓥房是一个失序又被强行排列起来的空间,里面的厕所会有箱头笔字写着:‘不能在里面吸毒、不能在里面打飞机、不可以在里面射精’——因为它是一个公共空间,只是这个公共空间被压缩到很小,很小,完全没有私隐,像一个囚禁人的笼子。在戏的中段处理尸体的情节里,我加插了一些回忆片段,让观众回到佳梅的乡下,看她宁静地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在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风光十分明媚,然而她相当孤独,于是她跟着大队,到了新的地方,一个繁荣却叫人无法呼吸的地方。”翁子光说。他回忆和摄影队伍到深水埗的㓥房拍戏,房东把一个个原本住在里面的人赶出去,因为很多人不是欠租,就是短期租客,于是,无办法不听从房东的话,但他们出了去就真的无家可归,所以半夜便会回来,看见剧组还在,便投诉:“仲未拍完呀?又无觉好瞓啦!”在那两三天,他听到了许多故事。原来对一些㓥房住户而言,那里已是他们唯一能住的地方。

翁子光回忆和摄影队伍到深水埗的㓥房拍摄《踏血寻梅》,房东把租客赶出去,他们因为欠租或是短期租客,只可听房东的话。(高仲明摄)

“这些住在㓥房的人,你让他们搬去一些更好的环境,他们也不愿走,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社区的环境,那里有他们的人际关系,可能很容易买到他们要的东西,又或是邻近一些很便宜的菜市场,揾食的地方很近,一些偏门的工作或是基层的工作,或是买二手东西的场所。于是在拍戏时,我们都感受到丁子聪的不稳定性,生活里的一些声音、气味和住屋的环境,其实默默影响了一个人的性格、情绪与命运。”

他们从窗外往屋内拍好几个镜头。杀人的午后,深水埗照样有种浪漫的味道,一些血,那些破旧的楼,杀人后额上的汗珠,天台上的鱼骨天线,街上到处都是的霓虹招牌,人的语调,与在等待的流莺……

上文节录自第124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13日)《戏里戏外谈香港居住困局 翁子光:嫲嫲的海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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