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规三部曲】上海钉子户维权15年 城市发展为谁服务?

撰文: 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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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区的石库门老社区愈来愈少,静安区的东斯文里算是少有的“标本”。尽管官方近年规划思维从大拆大建转向微更新,但在东斯文里,还是充斥着老建筑遭到暴力拆除的痕迹,以及居民的愤怒与不舍。

曾包容2,700户人家生活的东斯文里,现仅剩20户左右。他们的坚持与城市的雄心壮志格格不入,他们希冀得到“公平与公正”的对待。72岁的吴祥志是其中之一。

吴祥志连续上访已经15年了,为户口,为动迁(因原建筑拆除调迁)的安置房。他有半头白发和厚重的眼袋,因为思虑过多,常常凌晨三四点才能入眠。石库门房子的年纪比他还大,里面充斥着腐烂的气味,油渍沾满墙面,灰尘堆积在木板缝隙里,踩在木楼梯会听到吱吱呀呀的声响。一到深夜,蟑螂和老鼠肆意横行,在吴祥志的床边“开会”。但他立定决心,为了维权,要在这个房子里度晚年。

知青回城竟成异乡人

吴祥志自称为“被蒙蔽的一代”,16岁响应号召远赴新疆,将自己奉献给国家,不料返城后家里的房子被充公了,政府不承认“关系”、不让办户口。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莫名其妙沦为异乡人。“新疆知青”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烙印。1963年至1966年,10万上海青年组成新疆生产建设兵团。1963年9月,初中毕业的吴祥志加入知青队伍,成为兵团一员,在1968至1980年期间,中国约有1,700万人参与这场“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的人口移动,改变的不只是一代人的生活轨迹,他们及其后代的教育、工作、人生,亦深受影响。

72岁的吴祥志连续上访已经15年了。(梁鹏威摄)

运动结束后,大家归心似箭。吴祥志说:“我们的根在上海,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上海。”他没想到,回到上海,由新疆发放的粮油关系、户籍证明、劳资调动等,上海政府一概不承认。在中国,“户籍”与“关系”是人们在不同城市迁移中的通行证,亦是官方管控人口流动最为便捷的手段。不被承认,无法落户,落叶无根。

作家叶辛在《我经历的知青回城》中写道:“虽然国家有了明确的政策,但知青回上海很不容易。1978年、1979年上海最紧张的是什么?就是住房,如果你把户口迁回来,走进这个家庭,你就有几平方米的权利。知青回来就免不了和家庭其他成员产生利益冲突……当时法院经常有这样的案子,当知青的孩子要回上海,叔叔不让上户口,父母怎样协调都不行,必须写保证书——长大之后不要房子,才让户口进来。”这种经历切切实实地发生在“吴祥志们”身上。

吴祥志十几年来的生活,为户口维权,为动迁奔波。(梁鹏威摄)

上海知青曾在人民广场发起抗议,但收效甚微。政府向他们的父母兄妹施压,阻止他们上班,以此来劝退。返城一年多后落户无望,吴祥志只好回到新疆,拿起农具种水稻和棉花。受影响的还有孩子,“刚开始孩子可以在上海学校上学,后来就不可以了,没有户口的孩子不能留在上海上学。”后来根据政策,上海知青每个家庭能有一个孩子回到上海。1994年,吴祥志的儿子高中毕业,回到故乡。

坚持留在上海的“黑户”知青不断抗议,终在1990年代迎来转机,政府允许给上海知青报户口,并每月发放369元(人民币,下同)。“这是当时的最低工资。”吴祥志说,“但你要写保证,不让政府给你安排房子和工作。”“369政策”在上海知青抗争路上竖起一个里程碑,但对他们的生活而言微不足道。

吴祥志、妻子与另一名新疆知青(右)在家中吃饭。

上访路上遭百般拦阻

吴祥志十几年来的生活,为户口维权,为动迁奔波。“我们新疆知青上访十几年了,我们70多岁了。尤其最近几年,同事战友走了不少。对我们来说,时间不会给我们留很多。现在大家都妥协了,抱团取暖,你有事情,大家都帮你;我有事情,大家都帮我。”十几年的上访路,吴祥志见惯官方对他的百般拦阻。今年两会,上海知青计划到北京上访,街道办事处(行政区)就在他家对面的楼里安放监控设备。为了反监视,吴祥志习惯在窗边挂上布帘,不分昼夜。两会期间,吴祥志买了3月3日下午6时的火车票。下午1时,他从家里出发,派出所的车紧随其后,在站台把他截住,直到列车驶出才放走他。由于火车票实名制,官方很容易发现知青们的行踪,结果这次大部分新疆知青都没走成。唯一一个离开上海的人,回到上海后被关到崇明岛一个星期,官方后来赔偿了微薄的精神损失费。

吴祥志对上访地点、应对措施了如指掌。他能迅速准确说出静安区人民政府的具体地址,还知道如何对付“黑衣人士”。“黑衣人士”是平常站在区政府外面的保安。吴祥志将这种手段称为“老百姓斗老百姓”,“那些保安也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好像解放军的附庸军人。需要追究责任了,就说他们是临时工,踢掉,实际上是换另一个地方。”一群老人上访也挨过打,但兵团出身的知青讲谋略,“尽管我们是70多岁的老人,但年轻时是新疆军团,我们经过严格训练,所以对这套很了解。我们年纪大,就两三个人对你们一个人。”吴祥志讲起如何对抗武力,颇为得意,但又轻叹道,“现在(上访)去得少了,经不起他们弄。”

新疆知青吴祥志维权已经15年了。(梁鹏威摄)

户口牵制了吴祥志和妻子一生,他们也认命了,更重要的是子孙的户口。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还处在大拆大建时期,户口直接影响到动迁分房的利益,吴祥志的弟弟因为分房的利益将其拒之门外。吴祥志因为代替哥哥成为知青,兄嫂才勉强同意落户在他们家。吴祥志的妻子一向寡言,谈起兄嫂情绪便激动起来,连说了几句“他哥嫂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了省钱,在刺骨的冬天,吴祥志兄嫂让他儿子用冷水洗澡,吴祥志妻子心疼地说道。

城建断送“石库门”社区

六年前,东斯文里开始动迁,吴祥志的儿子虽有户口,却从兄嫂那里拿不到应有的一份拆迁补偿。吴祥志和妻子决定从儿子在浦东租的房子搬到石库门房子生活,自己来争取儿孙的利益。“十年前静安区区政府说给我一套房子,当时我们家兄弟姐妹都不让我报户口,因为这会侵犯他们的利益,我想可能也就一室一厅了,给我们夫妻。因为我哥哥嫂嫂不给我儿子孙子安置,所以我必须把他们考虑进去。”

斯文里位于苏州河旁,由大田路分割成东斯文里和西斯文里。1992年,浦东进入建设年代,浦西这边的“存量更新”也带来了大拆大建。斯文里被拆迁改造成商业住宅,如今西斯文里已焕然一新,站在大田路上,几乎感受不出另一侧的石库门气息。从高空俯瞰,东斯文里的石库门社区十分醒目,成片红瓦屋顶仿佛在诉说老上海的故事,然而走近一看,已然十室九空。

东斯文里的“钉子户”们。(梁鹏威摄)

东斯文里在动迁前原有约2,700户人家,388栋石库门住宅,是上海最大的旧式里弄之一。2012年,静安区将该地块列入当年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划中。同年6月,东斯文里达到85%住户签约的条件,开始动迁,2013年5月,已经有逾一半居民搬离。时至今日,仅剩约20户人家。

吴祥志带我们走入这个上海最早的石库门片区,一路萧索,偶尔有人经过,行色匆匆。突然一面鲜红的国旗闯入视线,在一片灰色的空间里格外突兀。“那户人家还没搬。”吴祥志说道。走着走着,一转角突然多了些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房子的灰墙也不再只是伤痕,墙上贴满告示,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时,两户人家正在做饭,几个居民坐在狭小的过道聊天。听到吴祥志介绍当地的情况,几个人都忍不住插话,“他们(政府人员)都是违法的!”

说到底,就是利益,与民争利。
钉子户吴祥志

违法,是钉子户们对政府行为的最大不满。他们在墙上贴上证据——“这是烈士,按照政策应该照顾他们,现在政府就没收(房子),不认帐。”其中一户人家墙上贴着上海市烈士英名录和烈士证明。烈士证明旁边,还有东斯文里被评为静安区文物保护的报道和2016年的行政诉讼状。

年轻的上海人或“新上海人”中,很少住过石库门房子,石库门生活成为老一辈上海人的记忆。外界对石库门的评价往往流于环境恶劣、生活不便等,但对老上海人而言,石库门的生活不可取代。动迁意味着离开他们成长与生活的地方,意味着迁往郊区,意味着晚年生活无法得到保障。东斯文里已经签约动迁的居民,不少去了松江和青浦,这两个地方远离上海市中心,开车需要一小时。吴祥志不愿搬到远郊,那里医疗、教育条件均不如市中心。他希望搬迁到三林,那里离儿子近一些,在余下的年月接送孙子往返学校。

东斯文里原有2,700户,现仅剩约20户。(梁鹏威摄)

钉子户:要的是公平公正

一说起动迁,钉子户张菊红也激动起来,“我不想搬!这里多好啊,长安医院、静安中心医院、华山医院……什么都有。”相比郊区,还留在东斯文里的老人更看重市区令人安心的医疗条件。过往政府往往先建楼和搬人,再搬迁具有功能性的公共服务,这几年不少医院的分院才逐渐往市中心外迁移。

老上海人都离开市区中心了,“没办法,是政策啊。”吴祥志的妻子语气平淡地道。“我在市区的房子给政府了,拿的是远郊的房子。”吴祥志说,“说到底,就是利益,与民争利。”市区要做存量更新,老百姓成了政府与地产商交易的牺牲品;郊区要做增开发展,他们在规划未到位时,就成了发展的开荒牛。

在东斯文里随处可以见到强拆、封堵的痕迹。(梁鹏威摄)

为了维护个人权益,东斯文里的居民尝试走上司法维权之路,但道阻且长。60岁的钉子户倪伟明曾于2016年将静安区政府告上法院,指对房屋的估值不能反映市场价值,以及补偿的安置房源不符合法律规定。“我的诉求,就是要他(政府)公平公正,”倪伟明直截了当说道。

根据倪伟明提供的再审判决书,2012年动迁时,东斯文里的地段估价约为每平方米2.9万元。静安区作为上海核心城区,有多个地标商业区,地价今非昔比。从东斯文里出发,约1.3公里可抵达人民广场,约1公里便是南京西路商圈,兴业太古汇的写字楼,每平方米价格逾5万元人民币。以住宅而言,距离东斯文里仅600米的国际丽都城,每平方米价格已逾10万元。无论是商用、办公抑或住宅,静安区的升值潜力都不容小觑。“我到最高法院,说这里是文物,不能征收,判决只字不提,只谈征收补偿。这里(每平方米估值)29,200元,去哪里有,这不是抢吗?”倪伟明愤然说道,“老百姓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老百姓输掉是正常的,赢了才不正常。
钉子户倪伟明

高企的楼价,微薄的赔偿,基本扑灭了续住原区的盼望。对钉子户而言,自然不能接受动迁赔偿的价格及搬离市区,更别提在2009年《关于进一步推进本市旧区改造工作的若干意见》中,关于“推进历史文化风貌区整治”写明,应“在有效保护历史建筑风貌的同时,努力改善居民的居住条件。”

从城市扩张走向存量更新,土地始终是城市发展最大的政治砝码。普通市民,手无寸铁的人,却要站在利益博弈的前线。在倪伟明看来,“老百姓输掉是正常的,赢了才不正常。”司法维权之路走不通,日常生活也受到干扰。几户钉子户居民都提到“洪智”公司,其业务不仅包括维稳、看管维权人士,还涉及管理道路和小区门岗等。居民刘整表示,2016年8月,洪智公司和警察在没有任何法律手续的情况下,将他带往郊区关押。2017年《静安区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十三五”规划》强调,解决住房诉求,要“坚持用群众工作的方法”,同时“树立‘管理的是房子,服务的是群众,必须以人为本’的理念”。“法治是治理的治,但他跟你就是‘刀’(指法制)治。”刘整说,“现在的问题是上面说得挺好,下面全瞎搞,现实的名声、文物啊,已经变性了,以前征收就没有合法性。”

记者问钉子户为何门口都挂国旗,他们回答是要捍卫他们的权利。(梁鹏威摄)

征地过程 居民曾遭侵犯

2013年,政府以商业性土地开发的名义征收陈倜家的土地,他指静安区政府于2013年11月4日作出《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政府房屋征收决定》前,还未发布《征收决定公告》,更未向被征收居民传达征收公告。在这几年捍卫权利的过程中,陈倜曾遭暴力侵犯。就在2017年12月14日,他陪家人外出看病,回家后发现大门被封,自己被不明身份人士带到动迁组关押。等他们回到家中一看,已经面目全非。这还不是第一次,在2017年10月10日晚,陈倜也曾被带往崇明区拘禁和殴打。

不仅陈倜一家,张菊红带我们去看离她家不远处的强迁房,那是在今年春节期间发生的事。张菊红回忆,“当时直接把里面的人给拉出去,从三楼敲到一楼。”赶走人,毁了房,在门上钉上铁条,三口之家便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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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吴祥志而言,痛苦更多来自于对子女的亏欠。知青的身份,加上牺牲底层人民的城市发展蓝图,致使他的子孙难以拥有原本该有的生活。“我们新疆知青,献了青春献终身。我们16岁起,到60岁回来,贡献在祖国边疆,还不算。献了终身还坑子孙,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把房子争取来,减轻他们的负担。不然我死了以后,眼睛都闭不上,”吴祥志的语速慢了些,“我这一辈子,硬是把儿子给坑着了。可是我儿子,40多岁了,从来没有埋怨过。他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受蒙蔽的一代。本来我想反驳的,但想想是这么一回事。”吴祥志在六年前决定搬来东斯文里时,也与家人坦露了自己的想法,“我在做这个事情之前,儿子、媳妇、妻子,对我们家的情况都了解,对政府对我们的态度也很气愤。”吴祥志说,“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忍无可忍。”

平衡人民利益、经济发展与邻舍关系的路怎样走下去,东斯文里具体的改造前路如何,现时还是未知数。留守此地的居民打算继续住下去,问他们为什么门口都挂着国旗,张菊红脱口而出:“这是要捍卫我们的权利啊。”

东斯文里的石库门社区,成片红瓦屋顶仿佛在诉说老上海的故事,但走近一看,却十室九空。(梁鹏威摄)

上文刊载于第125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20日)《反思大拆大建 城市发展为谁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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