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绑老人.一】从抗拒到亲手绑人 安老院舍护理员:好快会惯咗

撰文: 谢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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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你会想在哪里渡过?与家人共聚天伦,还是独居于社区里?老人院会是你的选项吗?现时香港大约有8%的65岁以上长者居于院舍,并以安老院舍为主。说到老人院,许多人都会眉头大皱,传说老人院剥夺一个老人的尊严与自由,方法可以很多。除了身、心虐待之外,还有一种叫做“绑”——老人被穿上“安全衣”或手套等,捆绑在床上、轮椅上,或用台面夹在“大班椅”内,为的是限制老人的活动,行内称之为“约束”。然而,2016年,香港一间安老院舍提出了一个反思:“老人住进老人院,是不是为了等死?”后来,这间院舍率先试行减绑老人,成为本地首间“不绑老人”的老人院。“不绑老人”的范式转移,何时才能在香港院舍普及?摄影:高仲明(不绑老人系列专题七之一)

点解妈妈要咁样畀人绑住?
安老院舍前线保健员 陈影梅

约束,一个表面安静、其实那么暴力的动作。但在老人服务的专业世界,这却是一种“照顾”方法——只要你会拔喉、骚痒令皮肤破损,或者有滋扰别人的行为,为了安全、为了方便院舍照顾的“大局”著想,便可能日复日、年复年被绑。

但香港有一间安老院舍,年前推行减绑老人,他们掀起了一场安老院舍的革命,一场对老人照顾观念的反思。其实在欧美国家,甚至日本、台湾,早已察觉“约束”这种消极的照顾方法,并不为现代价值观所接纳,护老业界必须迎接观念转变的新时代。

影梅在母亲离世后,立即辞掉银行工作,决心入行做老人院服务,希望照顾长者。(高仲明摄)
影梅说,最初学绑老人,技巧都是由院舍的师姐传授。(高仲明摄)

“点解妈妈要咁样畀人绑住?”陈影梅十年前因为母亲在老人院被绑,心中冒起了这个问题。

陈妈妈罹患癌症,最后的一段人生路,就在安老院舍渡过。母亲被绑的一幕,留给影梅心底一个很大的疑问。母亲离世后,她立即辞掉银行的文职工作,决心要到老人院工作,由杂务、护理员(PCW)做到今天的保健员(HW),“因为我不停想这问题,然后觉得,可不可以找个途径入行试试?”最后,因为工作需要,她也成为了绑人的那个人。

影梅记得第一次在老人院“绑人”对象,是一个擒床的婆婆。“她八十几岁,好精灵,所以先要绑。”擒床与老人跌倒,在老人院常被认定有因果关系;而另一个“定理”是,绑了等于可以防止跌倒。

绑人初体验,影梅记得原来做法好简单,“就是著安全衣,然后(将安全衣的绳)绑在床下底,之后再带手拍(即手套),绑在床两边。”都是院舍的“师姐”传授的心得。“但绑完,转头佢已经甩咗。”婆婆精灵所得到的下场是:“我们将高背椅,拍在她的床栏,顶住佢,等佢拆唔到(绳)。”

本地研究 七成老人曾被绑香港大学与理工大学一项跟进10年的研究,发现本地院舍约束老人的情况愈趋严重。研究于2005年至2015年间,跟进本地10间长期护理服务院舍使用身体约束品或药物约束的情况,发现2,896名长者中,遭受身体约束的比例,由2005年的52.7%,急增至2015年的70.2%,原因与年老、生活或认知功能受损、大小便失禁、脑退化症及负面情绪有关。研究团队认为,香港急需适当的员工培训及政策改变,以确保长者得到以尊重、尊严、同理心及恻隐心为前题的照顾服务。

影梅入老人院工作,初衷是想帮助老人,但在绑人这件事上,她发现理想原来会敌不过行规与习惯,“照做啰,唔通话咁绑唔得㗎?人哋都做咗咁多年,咪跟住人哋做啰。”有没有一刻觉得不忍心?“初入行时会,但后来都惯了。绑完我都走咗,你咪继续喺张床度闹啰。”替一个人上绑,起码要用10分钟,老人会挣扎、员工(有时甚至要数个)要出力控制场面,是一场身体与情绪上的角力,“有啲院友会用粗口闹你,但我惯了。”

多久便习惯了?“哗,好短时间就习惯了。个几月就惯了。”

“虽然老人家有脑退化,但他们知道的。点解会同你挣扎?咪就系因为知道你绑佢。”影梅说。

对被绑与绑人者,这肯定是场噩梦。直至三年前,有个消息在职员之间传开,改变了大家的命运——

院舍决定,以后要绑少一点老人家。

被绑老人的感受,有谁关心过?(高仲明摄)

患癌母亲插喉后被绑陈影梅今年五十岁,在长洲长大,父亲在她读中五时已过世,身为独女的她,多年与母亲相依为命,感情深厚。陈妈妈十多年前患上癌症,当年影梅在银行借贷部做文职,朝九晚五,工时稳定,在母亲患癌最初的两、三年,都是由她一力照顾。可是随著病情恶化,妈妈要插胃喉来喂饲,需要的护理复杂了,她再不能靠自己硬撑来照顾。

“当时不懂得问人,亲人都没此情况,就自己做。”替母亲洗澡最困难,有好一段时间她都是自己“轮轮尽尽”地做,“完全唔识,好坦白讲,搞唔掂。”

“我性格正面,觉得有病就医。但只我一个又要上班,没可能丢低工作去照顾她。因为已经觉得好辛苦,没办法便去老人院。”十年前的长洲,安老院舍选择不多,政府津贴院舍只一、两间,排期路遥遥,最后她选择了一间私营院舍。入住不久,护士、护理员指其母亲插喉后试图自行离床,为了限制她的活动,需要绑手在床栏,平日坐“大班椅”(院舍常用的高背椅)亦要穿上约束衣,交叉绑结在椅背。影梅形容当年“好多嘢唔识”,面对这样的“照顾”通知,她只懂说:“哦,系呀,照做啦咁。”

莫家豪认为,要在安老界广泛应用科技,中间便需要一个过渡去教育及培训前线员工。(资料图片 /高仲明摄)

今天回想,女儿的心底话是:“在院舍见到其他老人可以行行企企,点解只我妈妈要咁样绑住?”母亲住院舍没几年,来不及轮候津院宿位便因病离世。母亲住进老人院期间,影梅仍然天天探望,陪伴著母亲走过慢慢衰退的最后一段路,“如此陪伴她离开,会比较接受到。”

母离世后强大信念:学懂照顾其他老人

母亲过世留给她的不是打击,而是人生的启发——把丧事办好后,她辞掉了银行的工作,决心要找一间老人院,入行打工。

“见妈妈咁,好想入行,睇多一点。”人到中年,由写字楼转职老人院,没经验没训练,第一间愿意聘用她的是社福机构办的津贴院舍,职位是杂务工,负责日常清洁打扫,若有院友离世便去执床消毒。院舍环境不俗,气氛亦佳,她印象中也有约束老人,但未到影梅的职级去做。她曾把自己与妈妈的故事与院舍护士分享,同事被她强大的信念触动,鼓励她进修考牌做护理员。

“那时课程不多,等了一年才开班。”她用了半年,半工读个人护理员课程,班上同学有的因为工作需要、也有为照顾家人而来进修,更有男士想做照顾者。毕业后,她应征这间由佛教团体开办政府津助院舍“竹林明堂护理安老院”,正式当上个人护理员(PCW)。她在这院舍工作至今逾七年,每天都落手落脚照顾老人,由喂食、穿衣、洗澡、起床扶抱到简单活动都要参与,而另一日常任务,竟然是当年妈妈经历过的——绑老人。

时间都浪费来绑人

影梅工作的院舍共有三层,她负责脑退化症(又称认知障碍症)长者的楼层,入职不久便开始学绑老人。“那时许多都要绑,写簿时(做记录),一间房五张床,基本上三个都要绑。”绑人几乎已成常规工作:“总之朝早帮他们起床,或晚上落床瞓的时候,都要花时间去绑。”穿安全衣、带手拍、床下底打个结,绑一个人起码花上10分钟,一间房便用上半小时。

新丁如她“大开眼界”,但好些老人已经被绑多年,“他们会和你斗力,大家互扯。”每天都在如斯暴力的环境下工作:“都几唔好受。虽然他们脑退化,但都知道你绑佢。”影梅最初入行,一心想将所学的知识用来好好照顾老友记,看为是使命感也好,是为了疗愈当年照顾母亲的感受也好,总之不是想天天与老人家为了绑这件事去恶斗一场。

未来的老人照顾,将更著重长者的自主权与自由。(高仲明摄)

照顾与被照顾者的转机,就在2016年底——院舍的年轻院长梁曙㬢与管理层商讨后,决定推行“减绑”老人。消息先在院舍同事间传开,然后管理层与前线职员一起开会,分析每个楼层的被绑长者个案,选出估计较易执行的来试行。其中一个伯伯,由影梅入职时已因为晚上擒床而被绑,他幸运地被选中试行松绑的个案,“我们开始替他试,将床尾升高少许,承高双脚,人便不容易起身。”一个简单的方法,试验一星期后,果然解决了伯伯擒床的问题。“他之前在私营院舍已被绑,来到这里便继续。我估他被白白绑了五、六年了。”

伯伯松绑后,有一晚,影梅发现原来他懂得自己转身,“识郁㗎㖞!”她为了老伯这个简单的动作展露灿烂笑容,“因为觉得好开心啰!”一个老人懂得转身,代表身体尚有肌力,员工替他更衣、洗澡都会顺利一点,“否则啲工夫都系番我哋身上。”她说。

“如果没有人back up我们,做来干么?”

不绑老人,许多人都认同是好事。只是老人院也是职场,问责风气很重,若有老人跌倒,前线职员往往首当其冲被投诉、被怪责。影梅却从院舍开明的管理文化中,得到很大信心为老人减绑,她没有为“安全”而滥绑老人的压力。“如果没有人back up(撑)我们,做来干么?”从减绑省下来的时间与心神,她用来与老人相处,观察他们的需要,了解家属与老人的关系。“家属会见到你是用什么心态去对待老人。”

回想十年前,影梅从母亲的经历,看到本地安老院服务强差人意;到今天,她看见行业有转变的可能,“厌恶只因你觉得他们乞人憎、好衰、令我感觉好差,觉得我唔愿接受。但我不是。”照顾挚亲,无限爱心可以解决问题,但当变成工作,让她最心甘情愿去做的,始终是使命感。“爸爸在我中五时已不在,只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入这行,可以接触老友记,我想帮吓佢哋。”当照顾工作不再用绑这类消极的方法,影梅看见自己每天工作的价值,“最想会有更多人愿意入行。”

上文刊载于第116期《香港01》周报(2018年6月19日)《不绑老人 一间香港安老院舍的改革》专题中的〈安老院舍护理员:从抗拒被绑到亲手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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