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绑老人.四】香港首间“减绑”安老院院长:人手非最大困难

撰文: 谢慧心
出版:更新:
整个团队不断想,如何为长者行前少少,摆脱旧有观念。
0

推行不绑老人计划的年轻安老院院长梁曙㬢,本身是社工出身,他记得当年参加一个有关认知障碍症长者的课程时,课堂上有讲者说,老人在院舍是三等公民:等食、等瞓、等死。“这一句对我们来说,好hurt。做院舍,我们不是想老人家在这里‘安老’吗?”

“好坦白讲,我们以前的服务,好似与‘安老’这个字有点违背。”梁曙㬢有深刻的反思:“我们的团队不断想,如何为长者多想一些、行前少少,摆脱旧有观念。”于是,他重新检视“约束”老人这回事,也在院舍破格推动“不绑老人”。

投诉文化让院舍却步

“绑,其实浪费人力物力,老人家亦不会开心。”所谓绑,老人会被穿上安全衣、带手拍(即手套);员工绑人时,老人挣扎一阵子,他们又要蹲在床下打几个结,扰攘一轮,起码需要5-10分钟。以往一间房5个长者3个要绑,一间院舍,为了绑人而耗费的人力物力,有数得计。

梁曙㬢心忖:“有没有其他方案可以双赢?同事不用做那么多,老人又开心?”他带著这种想法与院舍的主管研究,大家都认同推行减少约束。只是,要摆脱旧有观念与习惯,知易行难。院舍的营运者,何尝不是被“约束”?“现在NGO(社福机构)问责文化、投诉文化好盛行,做错少少都会面对投诉,弄得好多主管都好怕。如此,还够不够胆试新?还是做回以前的事?”

安老院舍团队在这一年半以来,一起为减绑老人想出许多方法。(高仲明摄)

部署半年

然而,他们还是选择了为院舍老人,冒一个险。要推动减绑政策,做的不仅是松开那个绳结那样简单,而是将院舍照顾老人的老旧问题“连根拔起”地改革。他们意识到,过程要由上而下(top-down)、也要由下而上(bottom-up)才会成功,不是管理层一声下令“不绑”便能成事。所以在推行前,他们花了半年时间部署。

其实,老人晚上“擒床”,与深宵时睡醒有关。一般院舍作息时间要迁就员工交更,出现了老人院常见、违反生理时钟的作息时间表:下午4、5点“晚饭”、晚上8时就寝。为了配合减绑政策,院舍重整员工每更工作时间,或缩减或延迟,让老人回到6、7点晚饭、9时许入睡的作息规律。老人入夜后安睡,最终是减少了深宵睡醒后“擒床”问题,纾缓了通宵时份的照顾需要。

然后是跌倒。归根究柢,身体无力是跌倒主因之一,这与缺乏运动甚至营养有关。院舍于是加强物理治疗、活动等配套,让老人家尽量维持肌力。院内曾有老人由不良于行,练习至可重新用拐杖走路。院舍的餐单亦由只顾营养轻视口味,改良至有“老人院版”的炖蛋和西多士等,餐单设计的逻辑是老人爱吃才有营养、才有力气。梁曙㬢说,院舍现时每月200多万的营运成本中,约8-9%都用于膳食。

想老人精神好一点,院舍认为要由吃开始,所以餐单设计以味道为原则,这天有“老人院版”的咕噜肉和鲜奶炖蛋。(高仲明摄)

让照顾回归人性

“不是要求同事一开始便全部不绑,如此会好大风险。我们逐个个案去试,每个月减少一些。”和他一起讨论的,包括护士、社工、物理治疗师、职业治疗师以至前线保健员等。团队最终在2017年初,选定了首批试行个案,都是经评估后认为较大机会“减绑”成功的长者。

“可能因为被绑,老人要挣扎才会擒;但又因为‘擒床’这行为,令他们被年复年被绑。”他记得有个叫阿冰的婆婆,因插喉而被绑手多年,“不绑之后,她没有拔过喉,一次都没有。”梁曙㬢回头再看:“也许早在三、四年前,她已经不需要被绑了。只是没有人review(重新评估)她的情况,白白被绑多年。”

据他们统计,院舍由高峰期逾半老人被约束,减少到现在只10%左右;上月共26人需要使用约束品,其中七成以上只在需要时(如晚上)才使用。而推行减少约束计划后,院友跌倒个案反而有显著下降的趋势,2016年为80人、2017年为35人,2018年(截至5月)为13人。

(注:日间 7 时至晚上 9 时,3 个楼层各有 4 人及杂务员 1 人当值;夜更则 3 楼层各 1 人当值,连全职护士共 4 人。另日间各楼层均各有 1 名社工及福利员当值。)

梁曙㬢坦言,推行不绑措施一年半以来,约60多个减绑个案中有20宗失败,约占三分之一,原因都与无法解决当初被约束的原因有关,如依然拔喉或抓损皮肤等。但其后,这些老人即使复绑,程度也会减轻或时间缩短,例如由本来绑在床上减至坐高背椅等。“失败不要紧,起码我们加深了解,下次再试时便可考虑其他方法。”他说。

人手非最大因素

自从年前大胆试行不绑新政,他们的经验成为本地安老院舍业界的先例,时有同业来交流取经,差不多每一次都有人提问:哪有人手?人手比例要几高才做得到?行内都知道这间院舍一直以较优厚的薪酬聘用人手,难免将不绑与人手比例,想像成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梁曙㬢说,院舍没有为不绑而额外聘用人手,一直维持原有的人手比例去执行。但因考虑不绑老人的文化需要团队认同,故近年停止聘用“外购人手”(即行内的自由工作者)担当前线照顾工作。

梁曙㬢理解业内人士对人手调配的顾虑:“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试过。他们会觉得,不绑便要额外人手‘睇实’这些个案。这只是第一步要做的事,长远并不会这样。反而在松绑后,院友状况有改善,可照顾自己,往后便不再需要找人紧盯著他们。”

“在我们的经验里,不绑,人手并非影响成效的最大因素。最重要是同事是否懂得处理这些个案?有没有人帮他们过渡(不绑的工作模式)?这是技巧、知识和价值的层面。”

长远而言,不绑才更有效调配人手:“香港的思维是院友一定在老人院终老,是create dependence(制造依赖),没有想过去维持或提升老人的能力。”若改变传统观念,职员的时间与心思用于改善服务配套与质素,如搞活动、关顾老人,而非绑人防跌,照顾的工作便比“绑人”更有意义和价值。

梁曙㬢认为,院舍若想推行减绑,最重要是将个案逐一评估和谨慎选择,先易后难。(高仲明摄)

要求不被约束并非奢侈品

由新丁走到今天,梁曙㬢看著老人服务的变迁。“我在这行十多年,每年代都有不同要求。以往会讲让老人有食宿;十年前讲有没有活动;五至七年前讲护理质素;两、三年前讲虐老。近一、两年开始讲人权、自由、长者自决权。”他认为,在关注老人权益的年代,不在临老、临死时被绑,已被视为所有人应份拥有的权利。“要求在院舍食鱼趐是奢侈品,社会价值观未必认同;但这(不绑)不是奢侈品。社会人士都会认同,只是担心是否做得到。”

其实早在2006年,本地已有团体研究约束问题,但十多年来,业界没甚反响,老人仍得靠每天“金蝉脱壳”来对抗被绑。环顾亚洲区,日本厚生劳动省早于1999年已颁布省令,一切与老人照护(介护)、看护有关的活动,无论是设施还是居家,除保护生命的紧急状况以外,所有情况禁止拘束老人。相比起来,香港步伐很慢。

但如今,梁曙㬢却见到转变的契机:“我想业界已预备迎接这种转变。”现在,这间院舍在长者入住时,不会立即要求家属签定约束同意书;前线职员交更时,亦不会第一时间想为哪个老人用安全衣。取而代之的,是真真正正有关照顾的讨论:不如早上试试不让某个老人睡很多?可否给某老人设计活动?这样做他的情绪会平伏一点吗?

要做到这种地步,才是“照顾”质素的真正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