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Lake谈国际关系・五|中美关系绕不过国内政治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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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特朗普(Donald Trump)第二任期,美国与世界都蒙受巨大冲击。在现实场域,不论边境政策或“对等关税”,特朗普冲击波持续发威,就连学术界也未能幸免:白宫持续缩减公共科研资金,惩罚“存在意识形态偏见、未妥善应对校园内支持巴勒斯坦示威”的大学,这场风波最后演变为哈佛等高校与政府的剧烈对峙。

而以上种种也在理论场域激起波澜,尤其是国际关系。特朗普对于多边主义、国际组织、全球化毫不遮掩的敌意,以及对美国优先、MAGA议程的积极推动,都在国际关系学界激起辩论,不少学者为此探问:自由国际秩序是否已经终结?全球化又将走向何方?而这些探问本身,似乎又与国际关系围绕现实主义、自由主义的经典辩论相共鸣,呼唤著当代对话的推陈出新。

5月15日,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举办“国际关系大师讲座”,台湾韧性社会研究中心、胡佛东亚民主研究中心、中华文化永续发展基金会亦参与协办,邀请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特聘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大卫·雷克(David A. Lake),以“国际关系学的历史”为题,讲述现实政治、学界互动,如何推动国际关系理论的迭代变迁。

雷克既是美国政治学会暨国际研究学会前会长、国际政治经济学会创办人暨主席,也在国际关系理论、国际政治经济学上发表大量经典著作,包括《国际关系中的层级制》(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间接统治:美国国际层级制之成形》(Indirect Rule: The Making of US International Hierarchy),更是美国大学通用政治学教科书《世界政治:利益、互动与制度》(World Politics: Interests, Interactions, Institutions)的共同作者。

围绕演讲,《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五篇,本篇为第五篇,聚焦现场问答后半段。

5月15日,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举办“国际关系大师讲座”,邀请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特聘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大卫·雷克(David A. Lake),以“国际关系学的历史”为题,讲述现实政治、学界互动,如何推动国际关系理论的迭代变迁。(刘燕婷摄)

提问四:近期的市场动荡无疑让许多人感到迷惘。随著国际储备日益转向欧元和其他货币,人们显然对于未来走向抱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您认为这是走向多极化国际体系的早期迹象,或只是美国主导地位的暂时挫折?

雷克:关于货币,其实美元依旧是焦点(focal point)。当然,不断有声音主张,欧元、人民币可能会取代美元,但直到现在,几乎所有交易都还是以美元计价,因此我不会太聚焦新货币取代美元的讨论。

我认为更大的问题是,在这波国际经济格局重整的过程中,美国还是不是各方信赖的经济领袖?这是更棘手的问题。市场动荡是特朗普决策的结果,而我们对其中的不确定性知之甚少。没人知道特朗普在想什么、或者他为什么这么做。几周前,我们有个小组讨论,一群贸易专家参加与谈,我主持了会议,小组里几乎每个人都坐著搔头表示:“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这就是不确定性所在。没人清楚特朗普的目标是什么、他试图实现什么、未来又会如何发展,而比其他任何事,都更能削弱人们对美国的信心,也会削弱美国的经济地位。且这究竟只是暂时现象、到了2028年我们又能重回“正常世界”,或者这一趋势会持续下去,目前还很难断定。

但如果相关趋势持续,美国的地位无疑会被削弱。这未必会以“美元衰弱”的形式呈现,当然美元也可能在未来几十年内衰弱,但关键还是人们可能因为美国经济的不确定性、以及随之而来的不信任感,而纷纷对美拉开距离,开始发展独立于美国的贸易网络。

4月2日,特朗普宣布“解放日”关税。(Reuters)

提问五:当前美国的学术自由遭受攻击,特朗普正对哈佛大学、其他长春藤高校开战。作为一位在美国教授国际关系和政治学多年的学者,您与同行学者间的对话有没有受影响?您会担心吗?

雷克:我非常担心,但比起担心特定对话,我更担心大学文化。其实政治学者间不太常谈论政治议题,反而更常讨论理论、实证检验等话题,而不是围坐在午餐桌上讨论日常事件。

但课堂讨论确实受到压制,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言论更加谨慎。当然,不同学科所受影响不同,在物理、科学领域,我认为人们并不特别担心课堂讨论;在社会科学领域,我们专注理论和实证趋势,当然可能会有人会误以为我在课上评论时政,但事实上我所做的并非发表意见,而是试著连结理论与证据;在人文学科,课上氛围或许就更紧张。

而对大学来说,更大的影响无疑是财务层面。特朗普的作法,其实对终身职教授影响不大,却会对大学的财务状况产生毁灭性打击,包括撤销政府拨款、限制管理资金。当然,言论自由是一个问题,但更大的影响还是在大学的财务层面,除非政策有所逆转,否则这将彻底改变美国高等教育的财政模式。

2025年4月12日,美国麻州剑桥市,哈佛大学的国际生莫尔登 (Karl Molden,中)在剑桥公园的抗议活动中发表讲话,呼吁哈佛大学高层抵制联邦政府对大学管制的干预。站在他背后的是另外两名国际生,Leo Gerdén(左)和Abdullah Shahid Sial(右)。(Reuters)

提问六:您会不会觉得,谈论国际关系史时,只追溯至西发利亚体系(Westphalia System,又译威斯特伐利亚)、或西发利亚体系的建立,其实相当荒谬?剑桥大学的萨拉科尔(Ayşe Zarakol)教授有一本著作《在西方之前:东方世界秩序的兴衰》(Before the West: The Rise and Fall of Eastern World Orders),她就将国际关系史追溯到“成吉思汗王朝”(Chinggisid)的成形,也就是元朝、明朝时期。在我看来,如今的国际关系理论充斥美国、盎格鲁-撒克逊(Anglo-Saxon)特色,您对“非西方”(non-western)或“后西方”(post-western)范式的观点有什么看法?

雷克:我开宗明义就说,这是一部“以美国为中心”的历史,事实也的确如此。西方理论包括欧洲发展的众多学说,正如你所说,是始于西发利亚的主权观念,以及国家体系是由主权单位组织起来的论述。而我们之所以关注这个论述,是因为这个系统已经主导了国际体系。

1984年,英国学派的创始人布尔(Hedley Bull)就与沃森(Adam Watson)合著出版了《国际社会的扩张》(The Expansion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书中所谓“社会”,指的就是西发利亚体系。显然,这个体系已经成为国际政治的单元特征,至少在我们开始理解世界时就是这样。

萨拉科尔的作品很吸引人,其他还有像古代中国在东亚的政治体系、非洲的政治体系等,研究这些历史体系能够启发我们的想像力,促使我们去想像世界可能有所不同。但到头来,它们不是我们当今生活的世界,西元1000年到20世纪初的欧亚大陆,也不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空。

当然,这些研究确实开拓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去思考不同的历史结构,以及它们的演化与兴衰。因此我绝不会声称其他体系毫无参考必要,但我想说的是,以1648年(《西发利亚和约》的签署年)为起点、将国家视为国际政治的原始单位,并非完全不正确。

我们可以用任何理论假设世界,理论的核心也总是包含一系列关于世界的假设,西方理论、北美理论、美国理论,无论你怎么称呼,确实都假设国家是分析单位,事实也证明这种假设相对有用。

到了1970年代,越来越多研究关注“跨国关系”(transnational relations)以及“国际社会行为者”(international social actors)在世界政治中的角色,例如基欧汉(Robert Keohane)与奈伊(Joseph Nye)从1970年代初发表的一系列著作。

显然,随著学者们体认到其他行为体的作用,以国家为分析单位的假设正被慢慢打破,企业、非政府组织、国际组织扮演的角色与日俱增。即便我们仍固守国际政治始于西发利亚的假设,却也对其运作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图为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2025年5月7日发布讣告图片,前院长Joseph Nye逝世,这是他生前留下相片,当时他正身处办公室。(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

提问七:全球事件推动了国际关系理论的进展,正如近来的各种发展:美元、美国国债、关税,一切都与国际政治相互交缠。您认为,依照这个趋势,国际政治经济学(IPE)与国际关系理论会不会在未来合流(convergence)?

雷克:我不确定两者真的有巨大分歧。在我看来,国际政治经济学始终是国际关系领域的核心,我初出茅庐时就是国际经济学者,第一本专书就是研究贸易与贸易政策,所以我始终把国际政治经济学视为国际关系领域的一部分。

两者之所以会有分歧,我想是因为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根植于国内政治,以及国际经济如何造成同一社会群体的内部分化、也就是全球化的赢家和输家,再来就是这种分化又如何反映到政策中。国际政治经济学对贸易融资、跨国投资如何影响任何国家内部的不同群体,建构了很好的理论与实证研究,并倾向关注开放经济政治学(open economy politics,OEP)。但如果在宏大理论(grand thoery)层面,或在检视大国竞争的层面,这些文献就往往忽略国内政治,例如传统的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学者,就对国内政治只字不提。

这是两者分歧所在。不过展望这个领域未来的可能发展方向,我认为国内政治的角色会越来越重要。例如我刚才提到的开放式问题:中美竞争存在哪些利害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国内政治就是美国局势的核心,你或许不能完全理解特朗普,但你无法在不考虑国内政治的前提下,理解围绕特朗普的政治关系。即便我们探索中美关系的未来,也必须某种程度上引入国内政治,而这正是国际政治经济学过去几十年来,一直耕耘的场域。

因此我认为国际政治经济学作为子领域,并没有全然脱离国际关系的整体,反之,是融入到了深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