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的意识形态》:伊格顿美学史论的野心与盲点|方川明
作者|方川明
一些背景与前题⋯⋯
《美感的意识形态》(The Ideology of the Aesthetic,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中译本名为《美学意识形态》,下称《美感》)是英国左翼学者伊格顿(Terry Eagleton)于1990年出版的理论专书。照作者的话,这本书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著作”,同时是“尝试透过美学范畴⋯⋯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范围更广的社会、政治和伦理问题”。读者难免起疑,因为美学(或说美感研究)是马克思主义鲜有关注的课题。的确,一般马派学者(及热情的革命家)著眼的是实际的经济问题、阶级斗争和工党运动等(唯物的)东西,赏析名画之类的审美方法学固然没有地位,或视之为资产阶级的品味玩意而抛诸脑后。但也有学者不敢苟同(在此再不扣庸俗的左右派分类帽子了),他们把人类的审美活动归结为意识形态现象,并加予分析与批判。譬如说,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区隔: 品味判断力的批判》(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探究阶级与审美之间的关系,并论社会个体的品味何以受社会地位影响(俗语说:屁股怎样决定脑袋);以文化批判为志趣的法兰克福学派(及其徒子徒孙),除了班雅明的著作外,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有一本艺术理论专书《美学理论》(Aesthetic Theory),还有比格尔(Peter Bürger)的《先锋派理论》(Theory of the Avant-Garde);当然,少不了文化研究的开山祖师之一,来自英国的马派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了,他以消磨读者意志的晦涩笔触,力证文艺批判之于马派理念上的重要性,开辟了“文化唯物主义”之路。作为威廉斯的学生,伊格顿继承老师的衣钵,埋首在文艺分析及意识形态批判之上。上面说到的,除了是戏谑伊格顿喜欢的“扔人头、掷人名”的写作手法外,也笼统地梳理出一支理论路线。那么《美感》一书是依从哪一门路呢?
美感的辩证法
基本上,伊格顿的进路是参照德国观念论派(费希特、谢林、雅各比,还有沾半边脚的席勒等人)对康德的三大批判之诠释:表面上探索人类审美能力的《判断力批判》,实质作用是抚平《纯粹理性批判》的理性和《实践理性批判》的践行之间的深层鸿沟。若果说,纯粹理性是无情的、抽象的,以及规范一切的可怕思维能力,实践理性则是关注实然的、在地的,兼具能动性的身体;那么,审美能力正是极妙的中介功能,因为它促使审美者从直观的事物中看见隶属理念范畴的美和崇高,而重要的是,上述过程未经任何思辨。换言之,可以从(被纯粹理性排除的)日常感性之物发现份属理性的超感观物质,堪比道成肉身般神奇,并足以解决臭名昭著的主客分裂困局。由于康德抛出了无法穿透的“物自身”概念,因为认知主体永远只能触及被称作“经验表象”的皮相,换言之,康德式的认知主体一直在自娱自乐:通过认识看似外来的对象,(仅)得出是来自内在的各式(空洞的)知性范畴,其余的东西只好扔进被称为物自身、客体等盛载未知的回收筒之中,其中还包括(作为被认知对象的)认识主体自身。所以说,看似亲密的自我、身体等,实在也是被认识的对象,固然是被排挤到客体的一方,故认知的主体只可捕风捉影。是故,伊格顿才在有关康德的章节中花尽笔墨、浪费了几页纸的篇幅,别具诗意地描写自我、认识主体怎样难以自明,相当冗长。重点是,审美理论可以让哲学家及从属的中产阶级,重新掌握一直被理论排挤的身体,从中孕育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举例说,市场上(有意无意地)流行多种“做自己、忠于自己”的商品宣传口号,便是以身分认同来兜售货品,借此生财。总之,(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伊格顿毅然走多一步,非但把美学观和身体问题划上等号,还以上述的种种作基调,重新审视卢梭、德国观念论派、马克思、叔本华、尼采、佛洛伊德、海德格和班雅明的审美(及身体)思想,形成美学的辩证法。
关于上述的批评,是伊格顿有意无意的遗忘了笛卡儿。笛氏的我思,这一个横蛮地否定一切杂质、撕毁自然给予的物质、社会身份,以及被抽空的纯思主体,除了是主客分裂、思维与身体分裂等议题的滥觞,更是现代主义思潮和启蒙运动的真正起点。换言之,遵照伊格顿的框架来看,笛卡儿是燃起资产阶级革命的导火线之一。是故,与其迂回地透过康德的理论,回溯法国启蒙时期的卢梭及百科全书派诸将的观念,倒不如直接从笛卡儿的我思作起点吧。另外,伊格顿对笛卡儿的莫视,可能来自我思主体的吊诡性质,可谓一张高深莫测的两面刃:放在时代脉络来看,一方面,它就像过去的资产、中产阶级和农民阶级一样,否定了封建制度赋予的身份、种族、肤色、性别和年龄等界限,变成在金钱交易枢纽的自由买卖者;另一方面,它也像今天(后现代主义社会、晚期资本主义的)的人类,否定了所有价值观:宗教也好,道德伦理也好,(马派学者抱持的)崇高革命观都好,不一而足,继而沦为自怜自艾、各自为政的社会单子(打岔一下,齐泽克特此写下《神经质主体》(The Ticklish Subject),专门探讨笛卡儿主体引起的种种政治问题,有兴趣的读者,一读无妨)。
伊格顿笔下的马克思
说来或许引人非议,但在本书中,伊格顿的确视马克思为一名“美学家”,当中还包括尼采及佛洛伊德。当然,伊格顿是严格地遵循自己的思路:所谓“美学家”,实质是指关注被异化的身体的理论家(沿用伊格顿的说法,马克思关注的是劳动的身体;尼采关心的是被道德和怨恨意识困扰的身体;佛氏则是研究被超我压抑的身体)。根本上,《美感》一书,可归结为对“什么是意识形态?”的回答和理论实践(难怪他在之后的1991年出版了《意识形态导论》(Ideology: An Introduction)一书,专门梳理此词的学术源流)。先补充一下,雷蒙・威廉斯早已讨论过“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及基础”等传统马派术语的问题与不足,归根究柢,它们既陈乏单调又自我设限,没法好好为分析者掌握资本主义社会的复杂文化现象。故此,说来既可笑又可悲,若然分析的方法一直悬空(或成问题),马派的文艺分析难免说得过去,更可能通通报废。由此,与其继续拘泥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原文字眼,伊格顿试图回到现代主义思潮的起始,寻根究柢,探究各路哲人用以填补主客分裂的那一块幽魂似的木塞:审美的、身体的理论。更甚者,对于伊格顿来说,他的笔下马克思早已按照此理路,以美学角度批评资本主义的种种了: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是以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美学家的措词,恍如美学现象的字眼描写(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笔下追求的)自我为因、不停增生的资本,伊格顿进而认为,这里不但牵涉康德美学中的数学崇高观念,还是黑格尔的“坏之无限”概念(概言之,真的无限是超越故有的界限,当中可涉及量变质、质变量等的辩证发展;坏的无限是以叠加的形式,在既有限制的框架下,不停地复制自己,尤如钞票印发机)。然后,伊格顿认为马克思追求另一种美学崇高,以此消彼,取替资本的坏无限:是一种解放人类身体的美学现象,据说是召集所有人的整体观念,不仅是活人,它还贯切历史的一切,包括历史巨轮辗过的沉积亡魂,犹如班雅明在〈历史哲学纲领〉提到的复仇天使。
伊格顿犯了两项毛病。第一,既然哲学家的美学观念是一种意识形态,以填补空想理论及实际阶级位置之间的不对称空隙,那么伊格顿精心塑造的“马克思的美学观”便不容忽略,也应归类为意识形态,并加以审视,但伊格顿止步了;换言之,伊格顿的逻辑就像列车系统忽然短路,在路轨上停滞不前。第二,与其说资本是(康德美学上的)数字的崇高,同时是(黑格尔笔下的)坏的无限,倒不如说资本的运作逻辑更贴近绝对理念。从资本主义制度诞生以来,资本不停增生,它借助资本家的肉身四处投资、融资,侵蚀全球人类社会的每一角落,疯狂地自我膨胀。马克思在庞杂的《资本论》第一卷中,刻意仿效黑格尔的笔触,并以《逻辑学》里的各种单元及质量概念,生动地描绘货币概念的演化过程(或准确地说,不断地自我扬弃的辩证发展):如何从单对单的以物换物经济系统,发展成象征抽象的交换价值的纸币、股票或债券。尽管马克思向读者剖白,说自己只是蠢笨地模仿大师的手笔,但我们千万别视为单纯的文学修辞问题(补:阿图塞曾要求学生跳过上述章节来读《资本论》,否则会饱受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毒害):反之,马克思直白地告诉我们,资本早已达致绝对理念的深度、广度和高度,故此它能深入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故此,马克思本人比伊格顿笔下的美学家马克思更胜一筹,因为他起码客观地描述了资本的真相:它没有被简化成震撼审美主体心里理性法则的美学现象,而是(人类寄生其中的)能动的、实然的绝对主体。
总结,和一些补充⋯⋯
总括而言,《美感》一书洋洋洒洒五百多页(商周出版社的中译本),涉猎的人物和概念之多,写来确实不易。尽管偶有佳章,书中的意识形态分析方法也锐意创新,但伊格顿既未能一以贯之,亦没法好好说明美感意识形态与历史政经关系的互动。最后的一点补充,是在本书的〈导论〉中,伊格顿提到葛兰西的《狱中札记》对后结构主义学者 Paul De Man 评头论足,称对方为“意识形态的学术卖办”云云。眼利的读者应知道,两者为不同时代的人;难道正受牢狱之灾的葛兰西,超越时空得知 De Man 此君?笔者原以为是中译本的错译,但后来经朋友发现,《美感》英版原文也有同一句话。是故,未知是英式幽默,或是伊格顿无故写错了,总之,实情是葛兰西与 Paul De Man 没有交集,读者们务必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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