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Disabled.一】未有药医的病:等待身体逐吋石化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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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根盘绕在围栏之间,摄影记者请Molly尝试伸手趋近,Molly说,不行,手不能再举高了。大概是伸手去开灯的姿势,已经把她的身体扯得很开,再用力就会拉伤,一有伤口即有机会骨化变硬。
26岁的Molly是罕见病进行性骨化性肌炎、Fibrodysplasia ossificans progressiva (FOP)患者,俗称为石头人(Stone man disease),病发大约六、七年。
摄影:余俊亮

(编按:要说是罕见病,不一定可以用全球人类之中多少百万份之一的数字量化当中的“罕”,也不一定关于政府资不资助某只一世人也付不起钱的药,因为可能连医治的药物也未有。我们来看一系列【看不见的Disabled】,除了看他们的生活因为“罕”有多难受之外,还有看他们对于生存的希望。当他们在身边出现时,或许我们也可以给他们一点点希望,例如伸手为一个石头人关掉巴士上的冷气。)

大概是开灯的姿势。

永远的低头族

这个病使她颈部锁紧;上下颚硬化不能张得太开,常人张口大嚼一个汉堡包,她做不到;双手不能举高,无法为自己梳头。暂时未有医治方法的罕见病,骨头以未知的速度变硬,凝结在她的身体里。天气很冷,Molly以颈巾围住自己的颈,厚重衣物可以掩护她向前异常蜷曲的颈。她颈部几块骨头变硬、突出,融合成一块,头部不能如常人随意摇晃摆动。双手手臂也不能举太高,伸直只举到腰间。牙齿变硬,活动幅度也很小,进食时只能吃切成小件的食物,小心翼翼地慢嚼。

她只能用风衣、长发和颈巾,一圈圈包裹起自己微驼的身躯。“旁人看起来我应该像个永远的低头族吧。”她说。

她的双手最高可以举到这个角度。
可能对这个病太陌生,只知最后会坐轮椅,会死。中间没有任何事给你作借镜……我只是心里想,吓,咩事啊?
FOP患者 Molly

从一场重感冒开始

中三的暑假,她重感冒,出院之后感觉颈部活动不太顺畅,家人说可能是长期睡病床导致,之后医生转介她去骨科,她从北区医院转到威尔斯医院,那时嘴巴生痱滋,她吃喝都迁就伤口,痊愈之后,口从此张不大,她再去看牙科。

中四一年,在X光片上,看到自己的骨头连在一起,她确诊患上FOP。FOP又被称为石头人,是一种数百万中才有一的罕见病,当患者的纤维组织如肌肉、韧带受伤,身体并非启动治愈机制,而是把组织“骨化”,等于在体里再构建一层骨架。

如果在摇晃的列车车厢中撞到手肘,一般人在疼痛过后自然痊愈,但Molly就会陷入伤口骨化的恐惧中,伤口骨化之后变硬,会进一步影响自己关节的活动幅度。她唯有多搭巴士,少搭地铁。这个病很多时因为严重创伤或运动拉伤等外来因素刺激发病,但Molly属自身发病,情况更加特殊。

她是主诊医生在香港行医30年内,见过的第二、三个患者。知道自己患FOP,惊讶和无奈大于悲伤。“身边没有人听过这个病名。如果你说癌症,我大概知道治疗过程,也知最后会怎样死。但可能对这个病太陌生,只知最后会坐轮椅,会死。中间没有任何事给你作借镜……我只是心里想,吓,咩事啊?”她淡淡地说。

据台大医院罕见遗传疾病资料库,进行性骨化性肌炎 (FOP)是由于ACVR1基因发生突变导致骨骼或软骨过度生长,关节融合。FOP是极为罕见的疾病,全球盛行率约为两百万分之一,目前曾被报导过的个案仅数百例。患者的平均寿命大约为45岁,亦有患者活到70岁。

FOP患者的身体基因突变,不断的骨化令他们俨如在体内长出多一副骨架,影响活动能力甚至威胁性命。(网上图片)

逐吋变硬的身体

记者尝试一段时间把双肘锁定在敲打键盘的角度,并限制颈部活动,单是这样做,连喝水的动作都显得困难。想像一下头皮突然痕痒,你却无法去抓的狼狈。英国风湿病学家Paul Wordsworth形容,FOP是一个残酷的疾病:“它抢去你的活动能力,把你困在一个壳里面,那个壳慢慢把你和正常社会隔绝。但你的脑袋完全正常运作,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你却逐渐无法去做。”

Molly的头发长及腰际。双手变硬,使她无法举高手去梳头、扎辫子。她的头发是嫲嫲为她打理的,梳后之后,喷上SPRAY定型,那么她出街时,也不会太易松散。有时风吹乱她的发,朋友会帮她轻轻绕在耳后。另外一个不便,就是身体的硬,令她无法做常人照顾自己的动作:如坐巴士时无法伸手去调校冷气。又或令她要不时转换姿势,不能长期坐,也不能长期站立,否则就会感觉不舒服。

现时她的病情和初病发时程度差不多,她觉得不便主要来自于这些细碎的生活细节,但谁也无法停止去想像:今天无法梳头,那明天呢?

英国一名患者选择固定站立的姿态活下去。(Barcroft TV纪录片截图)
FOP把你困在一个壳里面,那个壳慢慢把你和正常社会隔绝。但你的脑袋完全正常运作,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你却逐渐无法去做。
风湿病学家Paul Wordsworth

未知的恐惧:变成一尊石像

或者只能从最差的情况,去推想一个病的影响。FOP其中一个威胁生命的时刻,是组织不断增生变硬,生出骨头锁住肺部、影响呼吸。FOP现时没有治疗方法,只能在新伤口出现时涂抹类固醇尝试压制,又或者吃止痛药纾缓突出骨头带来的痛。突出的骨头,无法以手术方式切除,手术的创伤只会衍生更多骨化。物理治疗怕弄伤她,她也很少去。

对于未知的疾病,大家都不敢做些什么。“最差的情况就是变成一尊石像。”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宣告患上罕见病,如一座颓垣败瓦横亘于本来开阔的道路面前。外国有些患者,在身体逐渐变差之前,各自选择以站姿或者坐姿,过未来的人生。有些人在身体变硬前来不及选择,晚年长期卧床。

无论选择哪一种姿势活下去,都是无比沉重、艰难的决定。

走在街上,自不免吸引人们奇异的目光。Molly希望更多人认识这个病。

我是难被看见的Disabled

“不知算不算好彩,细个我有想过求阿妈让我学跳舞。后来就没有了。”她想,如果当初学了芭蕾舞,得知患病的她,一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绝对会崩溃吧。

她也不喜欢做运动、或者去旅行,因此她说,活动不便暂时不算令她很难过。过了一会,她还是说其实所有事都很难接受。“你忽然之间无法再做日常的梳洗,始终都会难过。”她留的一头长发,也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短头发的话,颈部空空的,别人看到好大分别,自己也会没有安全感。”

走出街,别人会觉得我成日㩒电话,行得好怪,不会觉得是病吧?我是处于看见与看不见之间的Disabled之一。
Molly

更让她难过或尴尬的,是每当她走到街上,身体因为微驼而引来的目光,“别人觉得你看起来没有打石膏,正正常常,为什么拿不到超级市场那一格的食物?你是不是扮嘢?我会惊别人这样想。有时我就去第二间看看,那食物会不会放在较低的一格。”

她对于Disabled的身分很困惑。她不想别人觉得自己不正常,但又确实有请别人帮忙的需要。“我的病不明显,走出街,别人会觉得我成日㩒电话,行得好怪,不会觉得是病吧?我是处于看见与看不见之间的Disabled之一。”

很多疾病是不能被看见、不能言说的,当日常生活中遇上与自己不同体态的人,可不可以多一份体谅?

生命不如童话故事

Molly想更多人知道FOP患者的故事,让其他有同样疾病的人好过一点。她不需要媒体把她写得凄惨痛苦,也不需要将她的故事描写成励志人生。像爱情一样,她说,总不是完美落幕然后王子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家人的关系或许不如童话故事般紧密,不算很好,她总觉得要靠自己和这个病走下去。(详看下集

“无可能一个人有病,经济上、精神上都有全世界支持住,我不介意别人知道,因为这才是大家遇到的悲痛。我也幻想过如果我在外国出生,有问题的小朋友会被视为天父给予的礼物,而不像东方人般觉得是家门不幸,或前世做错事,这样FF一下,会好过些吧?”她说。她的身体或许经不起重大的创伤,但她仍然可以抵受下去,思考下去。

(尊重受访者意愿,Molly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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