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洲守村志.一】欧阳师奶撑起一头家:我的成长历史被夹硬删除
伍静娴的家位于凤池村小山坡上。6月下旬,天一直下雨,穿白色背心的老人站在上坡小路的尽头。两年来,从地政总署人员到记者,很多他没见过的外人试图进内。不认人的狗狠狠地吠,他隔住铁闸跟到访的我们只说了一句:“怕就别进来。”就开了铁闸。当伍静娴穿着宽裤人字拖来接,老人悄悄回屋子里去。
摄影:郑子峰
(此为横洲迫迁系列报导之一)
父亲:不想听
这块地上,是50年历史的两层旧屋,石屎空地和大树,草药园的后面,是较新净的屋子。伍静娴一家四口住在后方的新屋,父母和弟弟家庭住在前面屋,整块土地总共住了十个人。
约50年前,伍的爷爷在墨西哥打工揾钱,寄回香港给她太嫲,太嫲在1970年向原居民买下凤池村这块地给伍爸爸婚后居住,持地契的,每年要交差饷、地租。一年过后,她出生,太嫲后来也搬进来,这地可说是四代人的家。伍静娴代入爸爸的想法,一次过真金白银的买地买屋,本以为可一路住到孙、曾孙出生。
小坡路上的男子是伍静娴爸爸,也是这地的原本地主。伍静娴比起电视上看来更显憔悴,声音沙沙的。没有横洲,她就是一个幼儿园教师,两个女孩的母亲,一个逢星期日去旺角上教会的基督徒。
“爸爸踩一架大凤凰单车,我坐在铁支上面,妈妈坐后座抱住弟弟,前面挂菜后面挂米,从大水渠那边一直踩回家。”
她急急吃着公仔面,说起年半前地政入村冻结人口,她在外工作,老爸在家中,地政人员来到没提过一句收地,老爸以为是人口普查,于是请人内进,最后得悉地政竟是来收地,情绪低落,开始出入医院,验出糖尿病。自此伍静娴提心吊胆,人在街上就担心老人家被骚扰。
小时她太晚回家,路很黑,呆在凤池村村口不敢再行,在村口士多打电话给老爸,沉默的他踩单车出来接。她坐在后座,目送沿路每家每户微弱的吃饭灯。路满是泥泞,旁边是养猪养鸭的屋舍,姊弟剥鞋走在猪屎渠的往事,说起来很好笑,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安心。“爸爸踩一架大凤凰单车,我坐在铁支上面,妈妈坐后座抱住弟弟,前面挂菜后面挂米,从大水渠那边一直踩回家。”羊肠小路现在铺了石屎,也再不是“村口”,旁边由原居民建起牌匾成了新的村口,声势浩大的。但伍静娴还是喜欢走这小路。她现在会踩单车沿住父亲走的路,把女儿从家里载出市区的幼稚园去。
开始收地后,她无法不想怎样安置两个老人家。她不想收村那天父亲亲眼看着推土机铲过家园,便设法跟他商量如何暂时安身,但他每次都不发一言离席,还是照常去找村民闲聊,去博爱医院覆诊,保持日常生活。“我爸觉得无理由,坚决不相信这事实。他其实是一百个不想离开。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怕他像高小姐妈妈……”三村内有几个老人家先后过身,高小姐妈妈是其中一位收地后中风、过世的村民。她单是想想就很怕。
“有时不知她想什么的,我这样安排,她喜欢吗?她没有发表过意见。这里有树有花,她很舒服,你始终不想,惊动她几十年来的生活。”
母亲:不说话
以前凤池村是一片养鸡养猪、种菜的田地,小时伍静娴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杂草、淋菜,帮爸妈照顾菜田果园。“种得多菜,收成有好几造就派给邻居。”她有时去隔壁阿梁那里买菜,阿梁直接在田割下一小棵,让她带回家给阿妈炒。她声演:“我棵龙眼好多好甜,给你吃!哇我食到喉咙痛,不要太多了!”现在山林铲去一半,另一半留给父亲种钱七、南非叶,做半个跌打师傅。
小学毕业时,一个住对面村的同学跟她说港英政府要收地起朗屏路,他们将被安置。她第一次听到“收地”、“搬迁”这些词汇。一条公路把凤池村割开一半,成为日常风景,她也没放在心上,成长毕竟还有其他烦恼。阿妈生下她之后,一直情绪不稳,有时追住三姊弟打,被打后她揽住狗喊,和弟弟往山跑,找到大树就爬,阿妈丢弃床板后,她走到垃圾站,拖拉床板上树,偷阿爸的锤仔和钉、山寨地建了树屋,嚷说不回家了。偷了阿妈的煲,执些柴枝就煲饭,吃喝拉撒都在大树,认真地建设自己的世界。“那时觉得不从树上掉下来就可以了。”
长大后她猜,阿妈也许是产后抑郁累积很多年没有好好处理,有时会听到很多声音或有幻觉,需要安静的环境才能冷静。转过头来自己长大成人,山和树反而庇护了老去的母亲,她爱穿花黄睡衣在山林旁散步,每月乘村外小巴去青山医院覆诊,四点几钟吃过晚饭,跟孙女玩一会,六点钟回旧屋去,在客厅梳化上睡觉,风吹过她的裙缘,阳光在小腿烙下树影,她变回了熟睡的婴儿。她无语地看着母亲,心头又是怕,怕她日后突然转换环境,怕她走不了楼梯,怕她复发。“有时不知她想什么的,我这样安排,她喜欢吗?她没有发表过意见。这里有树有花,她很舒服,你始终不想,惊动她几十年来的生活。”
老公:不责备
欧阳元从教会回来的时候,两个女儿已经在饭桌前等了半小时。距离转官地不足一个月,伍静娴七点半要赶开村民大会,没什么时间,只买了几盒肉、寿司,简单煮了粟米萝卜汤就成一餐。7月初的雨雾混和了汗水,欧阳元的头发贴住脸颊,眼镜满是水滴。他看到记者的相机就开始笑:“平时得一碟寿司,今次为了拍摄,我们多了饭𩠌。”刚才还在为收地而蹙起眉的老婆被他戳中笑穴:“绝对不是,你不要讲到那么夸张!”饭厅气氛终于没那么僵,两个女儿也跟着漏出笑声。
伍静娴成年之后,搬入旧屋背后的房子,重新设计了房间和客饭厅的布置。在教会读神学时,她遇上爱笑的欧阳元,住城市的他夜里送她回凤池村,第一印象是这村很幽静,看到很多星。她成为欧阳太太后,两人重划书房,又把杂物房装修为Band房,各自学了几种乐器,假期时她打鼓,他弹结他唱圣诗。
两人迎来过新生命,但小孩没有顺利出生。她怀胎六个月的时候,医生说孩子有基因问题,她忍痛把孩子生出来后,两人在将军澳坟场埋葬了他。十星期的产假,她隐匿在这山坡小屋,觉得再没有希望了。“人生的低谷就在这里度过。”她说。但是奇迹也在这里发生,相隔一年大女儿平安出生,后来二女儿也出生了。
以前他们窝在家中看《龙猫》,见到姊妹拿着雨伞在大橡树下打转,拿着田野的收成物去探望生病的母亲,她心血来潮很想种橡树,老公后来真的买来种子撒在泥土上。苗头现在已经长成几层楼高的三棵大树,为房子遮荫。“我终于明白点解老人觉得好难适应,因为我都好难。”她环看房子,觉得什么都带不走。“这次收地,我整个成长的历史,像被人夹硬删除。”
某天一家四口在西铁帮忙摆街站,请市民签名支持横洲三赢方案,老婆发烧坐在一边呕,欧阳元一边派传单一边带小女儿去厕所,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说:“她处理好多事,一直把情绪压下去压下去,不让难过浮面。”后来他提议陪老婆去看心理医生,那已是后话了。
伍静娴无法带走这个家,她决心走在前线捍卫村落,但在官商乡黑面前,抗争日子怎样过?详看下集:【横洲守村志.二】三条村成为官地前 村民走在街头对抗官商乡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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