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廿年空间战六】艺术家种田 曾德平:从田野了解城市的发展

撰文: 杨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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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历史上,很多战争都源于资源的争夺。回归二十年,土地问题引发了这个城市最旷日持久的战争,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既有关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居住空间),亦有关于我们在生活之上对于文化艺术的需求。二十年来,政府场地跟不上时代的步伐,难以满足文化艺术的发展。连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新建或更新文化场地,更展开了西九文化区计划;另一方面,各种大小不同的民间文化艺术机构及组织也纷纷成立,形成百花齐放局面。然而,无论政府主导或民间组织的艺文空间,都面对不同的问题,值得探讨;而艺文空间的转变,实际上也反映了文化政策、社会关系、市场变动、香港人的文艺喜好……

与土地建立连系,曾德平看见田里的有机运作,学习有容乃大地面对世界。(杨文娟摄)

曾德平,学生称他为平平老师,曾任理工大学的设计教授,从高等教育“下流”到香港兆基创意书院及生活书院教学,本着为师者应传道授业解惑的任务,把艺术圆满生命的种子埋藏到更深的土地。

回归前夕的1996年,他与数位艺术家同道创立艺术自主空间Para/Site,推广当代艺术,回归后投身不同的社会运动,如反对清拆天星皇后码头、反高铁及保卫菜园村。这位五十后的城市游踪者,在城市成长,却慢慢淡出城市的繁闹,搬到鸟叫虫鸣的元朗谢屋村居住,在生活馆耕作,开始半田园的生活。不是陶渊明般退隐归田,学佛、教学和耕种是他积极介入社会的方式。不同的场景及空间,不同的身份转换,他从学佛觉悟到生活和生命更广阔的真相,寻找到一条更远的出路。

跟袁易天学习永续农业,农务生手曾德平给自己十年的练习时间。(杨文娟摄)
从发展空间到实体空间,是我们这代人面对着的空间议题。
曾德平

回归二十年里,人们常说:你不管政治,政治也会找上门。八十年代,经济市道欣欣向荣,但与香港前途最直接相关的《中英联合声明》颁布,政治制度快将变改,一片歌舞升平中隐藏不住市民对共产党统治的恐惧。移民潮出现,但曾德平不能从自己的文化身份中抽身而移民到一个不熟悉的空间,当年他不明白为何移民的人能够走得那么容易。1985年《中英联合声明》签定的一波恐惧还没有远去,五年后的六四事件引发了更大规模的移民潮。1988年,曾德平从理工学院毕业,一年后成家立室,六四发生时他才结婚三个月,也不能轻易说走就走。

从《中英联合声明》开始,曾德平便开始思考自己的文化身份,开始了对香港历史的探索。后来为配合理工学院升格为大学的学历要求,曾德平报读英国的硕士遥距课程,翻查香港的历史和后殖民理论时,了解到香港一直受地缘政治牵引。他当时看到一篇文章谈及香港拥有极优越的港口,北上直通整个中国,南下直通整个东南亚。在英国报告中被形容为“the barren rock(光秃秃的石头)”的香港,成为英国人生金蛋的计划。“他们长途跋涉来香港殖民,其实是为了经济上的利益及政治上的利益。”

“英国人会用房地产来生金蛋,是一条天下绝桥。”曾德平说,“世界其他地方都不适用,地方大一些没有用处,正正就是如此细小的地方,为了配合发展,才能拆完又起,不停地赚钱。”

空间争夺战,远在回归前已一直匿藏在香港发展的遗传基因中。因为这些现象都很特殊,曾德平从这些有趣的处境发展创作。“香港人最缺乏就是空间,但装置艺术正正需要空间。于是,我就在香港的历史及文化发展中找到一个位置,开展我的装置艺术的计划,也是对应空间的问题和探讨文化身份。”

二十年前,Para/Site回应艺术生态

Para/Site的创办人(由左至右) 李志芳,梁志和,文晶莹,黄志恒,梁美萍,曾德平,还有张思敏未入境。 (Para Site网页)

回归后短短二十年的发展,香港成为了亚洲的艺术枢纽,但曾德平指出,回归前的艺术系毕业生没有想过在画廊的制度下卖画或展出,通常只会教书或教画。艺术空间以政府场地及画廊为主,一直欠缺民间、有机及开放的艺术空间,曾德平与同侪希望办联展时,便处处碰壁。“如文化中心四楼,连挂画的螺丝也要预先呈交审核。艺术中心虽然不是政府管理,但1996年艺术中心五楼全层一星期的租金是三万,难以负担。”除此之外,时间也充满限制,一星期的展览时间除掉头尾两日供装表作品及拆掉作品,所剩无几。

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及社群艺术是曾德平与朋友专注发展的实验性创作,“我们用古灵精怪的物料,如海水,但在政府空间中要注满海水、搭棚及弄发霉嘢根本没有可能。”对空间的自由度要求特别高,间接令曾德平和同侪对自由自主的空间需求特别大,Para/Site应运而生,可谓香港第一个艺术家自主空间。

港岛区,西环李宝龙台,二十一年前是Para/Site承租的地方,从今天的眼光再看,不但地址不复存在,更是二十年人事几翻新。当年曾德平所指的“平租空间大”、平民百姓居住的社区,今天这一带已是中产及高薪外籍人士聚居之地。后来Para/Site搬到上环,“见证着上环地区随中环的扶手电梯开通而渐渐出现的仕绅化。”

艺术空间的外围环境充满变化,艺术空间也变化不断,策展方式、空间的营运模式也同时在转变,不论如何,举行的展览、研讨会和自主出版支持着香港当代艺术的发展,成为了香港艺术发展史的一部分。

曾自以为艺术发挥作用

Para/Site曾从西环迁至上环,见证着上环随着中环扶手电梯开通后的士绅化过程。(龚嘉盛摄)

除了在Para/Site的角色,草根、对社区议题及香港独特的本土文化有归属感的曾德平,作品一直呈现香港的众生相,回归时,他的作品不落入中英双方的表面论战,在边缘、小众的角落,呈现中英双方权力斗争下被掩盖的部分。他在调景岭中学做了一个装置作品,使用三十多张碌架床,碌架床挂了很多花布及日常用品,经搭棚师傅弄了竹帆船,向着即将填海的位置出海,喻意本地国民党老兵在被历史活埋前赶及离开,记录了国民党老兵在调景岭的一段独特历史,及他们身处殖民地下的强烈国家意识。

当地区的历史被整个香港的大历史覆盖,曾德平尝试在教育实践中改善这个状况。他经常带学生到不同的社区,“你都不认识你的社区,你的设计怎会是好的呢?”他慨叹,在殖民地的影响下,设计学科只为培训学生推广消费文化,而不是改善人类的生活。而自以为在教育及艺术中的实践能改变世界时,曾德平自我营造的虚幻被朋友一句点破,“香港人根本不需要艺术。”

新菜园村建成后,曾德平搬入离新菜园村所在地两公里远的谢屋村生活。图为新菜园村航拍图。(黄永俊)

二十年后,田地的有机运作中了解城市发展

2007年,他接触了“入世佛教”,寻找到半生追寻的改善世界方式。

2007年保卫皇后码头运动。(Getty)

回归十年后,新一波的政治及经济压迫又接踵而来,侵蚀的不再只是香港岛的边陲角境——与中国的接线下,皇后、天星码头等象征英国殖民历史的地标一个个没落。英国人的生金蛋计划换转由中国传承,邻近中国边境的土地已开始被蚕食,菜园村及反高铁抗争便在此环境下出台。这时候,曾德平已不再是如Para/Site头十年阶段的政治对抗位置,“皇后码头占领,我慢慢观察我的朋友做什么,怎样才可以帮到他们。”

“学习佛理,让我看清楚了事物中的真相。”从皇后码头占领运动中思考自己在社运中的角色,到了保卫菜园村反高铁,老马识途的曾德平从佛理中脱下了暴戾冲动的城市人状态,在乡郊及田地再认识世界,了解事物的真相。

佛教讲求因果,他明白到一切都是早种的因,当事已成就,生米煮成熟饭时,大多不能改变局面,只能啃掉结果。在政治事件上,曾德平知道再做对抗式的事也不会带来好结果,“我不再走去前线抗争,在年轻人冒雨守护菜园村时,煲姜水让他们驱寒及做其他后勤支持的事。”不再直面对抗,不是浅层的口号叫喊和艺术行为回应,他知道只有在田中用正确的方法深耕,才能结出最美满的果实。

归隐田园不为生活无忧,曾德平反而身水身汗,在田地上积极推广“慈心不杀”耕种。他从台湾慈心农夫的实践经验了解到,原来种粟米时为野猪预留一部分的田作牠们的食粮,野猪便不会东吃一颗西吃一颗,双方可以和平共处,农夫有收成,野猪有饱饭吃。“佛家有众生,我们为让他们得益处,最后得益的是自己。”

在耕种中,曾德平悟出人类与万物共存的道理。(杨文娟摄)

菜园村抗争时许多社运人士高举不迁不拆的口号,但当他们耕种时遇到红火蚁的困扰,只是不断上网找寻除掉红火蚁的方法,曾德平觉得是自打嘴巴,所以他收割豆角时请求蚁大哥让路,便买一包糖给他们吃,“就如你到朋友家,也要带手信。我们通常以自我中心的角度出发,觉得牠们阻着人类,但慢慢观察你便知道牠们与人类一样在揾食,如果短兵相接,牠们一定会咬你。只有沟通,才能避免造成误解。”

种米时很多稻米叶卷了飞蛾的幼虫,他们上网找寻资料,发现虫的出现乃因他们太懒而没有消除附近高大的野草,令环境过度潮湿而吸引飞蛾产卵。“如要杜绝他们,只要消除附近高大的野草令环境干旱,他们便会消失。”曾德平从学佛了解大自然的运作——双方必须打开沟通,才能令田地可持续耕种。他在菜园村竹姐的农场和竹姐一起实验“慈心不杀”的概念,营造了适合大自然动植物生长的环境,一段时间后,大自然有了回应,有一日竹姐告诉曾德平,常凤蝶出现了。“那是一种频临绝种的蝴蝶,如果当年他们守护菜园村时,常凤蝶出现,再经昆虫专家的鉴定,政府就不能杀村了。”因为慈心不杀的概念营造了适合万物生存的环境,所以常凰蝶再出现,间接解除了将来有可能被收地的威胁。

曾德平参展“廿年回归前后话”,探讨艺术、土地与本土的联系。(1a space)

打好根基才能走向圆满

适当的环境、养份及水源耕种,田地里的智慧同样可以运用在香港的城市发展上。曾德平说香港现时社会分裂,正正有很多真相没被看清楚,制造很多不必要的纷端。例如,贫富之间会严重敌视,很多年轻人鄙视“向钱看”的心态,但曾德平指出,如没有当年希望致富或求安稳的一群人努力发展香港,一百年之间把小渔村变成一个国际级的城市,香港不会有如此境地,“不然哪会有艺术空间让我们使用”。

“只有修练自己的心,才能有通透的体会,明白眼前事件的真相,作正确而没有副作用的决定。”同样,香港的年轻人在政治上反共,连带文化身份也脱落了,他十分惋惜。“我们应该要很谦虚地学习,把文化基础打好。”从学佛经验中老师要求他看四书五经,以致从唐卡画及花道中了解到传承的重要,曾德平反省以前讨厌中国画临摹的态度,“那是几百年来一些很厉害的老师建立的东西,目的是让我们打好基础。”空谈创意,曾德平认为是艺术发展的致命伤。

十年前在牛棚1a space举办的“十年回归前后话”,曾德平是其中一名参展艺术家。(1a space)

十年前,曾德平获邀参加“十年回归前后话”,以艺术作品回应回归后十年的艺术及社会发展,今年他主动投计划参加“廿年回归前后话”,“希望带出香港的艺术的现况”,提出艺术继续发展的方向。《画亚妈,画老豆 ─ 亚妈老豆生本土》从曾德平从艺术经验扩阔至生活经验的转向,探索艺术、土地与本土的联系。曾德平看到香港的发展空间就是承继东西方文化,从传承的艺术方式中找到适合香港发展的方式,再建立或延续,因为“艺术不是爆出来的”。

跳出框框,在艺术教育的工作上,学佛也令曾德平明白,只有从艺术达到自我圆满的境地,才能感染人。曾德平知道,与当年在理工大学教设计为培养劳动力不同,现时他在生活书院及香港兆基创意书院教学,着重身教,艺术教育对他而言是让学生感受到艺术的美好,帮助学生找到人生目标,建立一个美满的人生的根基,才是真正的“授业传道解惑”。

“十年回归前后话”展览前曾就本地艺术家的活跃程度作调查

“廿年回归前后话”展览曾德平参展作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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