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啹喀女儿1】半生活在隔绝军营 被遗忘的71岁尼泊尔啹喀兵妻子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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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pa婆婆已经71岁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忘记几个年份:1969年她23岁,随尼泊尔军人(即啹喀兵、Gurkha)丈夫飞到她一无所知的香港;1983年,丈夫退役,她带著几个女儿的出生证明举家回到尼泊尔;1996年,这对老夫妻因著小女儿的申请,重新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香港。
“那时我多年轻啊。现在我和丈夫已经老了。”她说。
殖民历史向这些尼泊尔人轻轻一推,就这么将他们推向离散的流水。透过尼泊尔裔社工Sita的翻译,Thapa婆婆说军营生活是美丽的;在香港的生活也是美丽的。即使她对本地语言一窍不通,即使有些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历史。
(摄影:高仲明)

Thapa婆婆71岁,她待身边所有的年轻女孩如自己孙女。
那时我很伤心,要离开家庭去新地方生活。
尼泊尔裔婆婆 Thapa

迁徙远方的泪水

Thapa的丈夫在14岁已经从军,在军队服役时每三年就会从驻守地回尼泊尔放假,第一次假期,他在村落认识17岁的Thapa,在父亲安排下两人结婚。第三次假期,她随丈夫到香港驻守,那年她23岁。“那时我很伤心,要离开家庭去新地方生活。”她只能等丈夫放假,才能带上几个女儿回乡。

19世纪,啹喀兵受聘于东印度公司,被英国征召加入驻印、缅甸英军,后来成为英军的一支常规军队。1948年,他们开始驻守香港边境,负责拘捕大陆偷渡到香港的非法入境者﹐至1994年交由皇家警察管理,回归后他们可在港生活,现时不少在港尼泊尔人为他们的后裔,多在地盘工作及担任保安。2016年,不计外藉佣工,少数族裔人士数目达263,593人,尼泊尔人有25,472人;非华裔人口约占全港人口8%。

以下旧照片由另一位啹喀老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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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很忙,煮饭、照顾孩子,就算刚生完孩子也要马上做家务,因为丈夫要上班啊!
Thapa

Thapa的丈夫当时是陆军特级上士(Staff Sergeant),负责召集及派遣士兵,离营两、三个月操练,有时也要前往边境。啹喀兵每次从边境回来,总是满脸胡须、一身污泥,教妻子认不著他们,有时他们说自己拘捕的偷渡者总是泪流满面。“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被遣返回大陆,不能来香港了。”

半百啹喀兵因职务而死去,安葬于元朗新田军营的“啹喀坟场”(Gurkha Cemetery)。我们赞赏啹喀兵骁勇善战,一直以来却很少有人提及他们的妻子。Thapa曾经在粉岭、屯门军营生活,每天忙的是维持一个士兵的家庭——早上为丈夫做早餐,下午煮饭切菜洗衣服,照顾子女上学去,就算刚生完孩子也马上要煮饭洗厕所:“因为丈夫要上班啊!”

她只记得军营生活的美丽

这样的生活,她形容为美丽。“当我们入住军营,所有日常品已经齐备了。”举凡碗碗碟碟、床单和窗帘,按孩子多少分派的单人床,给夫妻休息的双人床都不用忧心,她说:“多得我无法尽录所有。”

这些女人每天生活在军营里头,空闲时在营中看尼泊尔戏、黑白片,她记得一套电影叫《祖屋》,说的是女儿嫁出去后,年老父母留下的那间祖屋。更多时间,她们手抱著在港出生的孩子,和护士一起给婴孩磅重,坐在家门外,脚边放著手工制手袋、丝巾,一边做刺绣准备营内刺绣比赛,一边讨论邻里孩子是否健康。当高官巡视军营,她们会穿上最得体的纱丽(Sari)。

“我现在已经老了。”她说。
当时我很美,很年轻。现在我很老,脚也断过一次,丈夫身体也不好。生活不一样了。
Thapa

那时的她喜欢穿一身鸡肝色的红。“当时我很美,很年轻。丈夫拿回旧照片时总会说,你那时虽然已生了四个孩子,仍然很美。”时间在日常家务中流逝,半世纪之后她带著白发和皱纹,在黄大仙一个公园凉亭下幽幽拍打自己不良于行的双腿,用厕巾抹去眼睛因老化而不断分泌的眼水。“现在我很老,脚也断过一次,丈夫身体也不好。生活不一样了。”

Thapa婆婆膝关节不够力,爬楼梯都显得辛苦。
住在军营时,没有机会跟外面的人接触,也没机会学习本地语言。
Thapa

与世隔绝难学广东话 “没机会接触本地人”

军营里生活的人基本上与本地人隔绝,那一代的尼泊尔人静悄悄地服役、过活,华人无法得知他们的历史,他们无法得知华人的语言。军营仿如遽然破土的异域。

Thapa完全不懂英文和广东话,丈夫是军官,至少能说英语。不只是她,大部分居港尼泊尔长者都无法学懂本地语言。以前外出,啹喀兵妻子们会拿著一个个纸皮盒,坐上接驳车辆去采购再返回军营,“没有机会跟外面的人接触,也没机会学习本地语言。”

后悔没机会照顾家乡死去的儿子

旁人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兜兜转转,终究选择在语言不通的香港渡过老年,Thapa也无法用丰富词汇多作解释,她说:“香港很漂亮,天气很好,物价较便宜,政府至少有一点支援。这里比尼泊尔好,那边环境很差,丈夫不愿意回去。”加上自己在港多年,已经有自己的尼泊尔朋友圈子,所以即便丈夫在1983年退役,一家回尼泊尔住了9年,再往阿布扎比做小生意4年,最终仍然在1996年随小女儿回港安顿。

为什么不回乡?丈夫决定、在港出生子女、生活习惯和半生建立的朋友圈子都可以是留下的原因。
最后一次儿子跟我说,回去尼泊尔的屋一起生活吧,后来即使我在香港,也不愿卖那间屋。我离开他时,他还很小,我将他交给亲人照顾。我没有机会对他好,为他添衣、为他煮食,没为他做过什么事,他便离开了。
Thapa

去和留一样带来悔恨和泪水,家乡的几个姊妹、一间屋,在她离开的那段日子老去;她的小儿子,在她离开的日子长大,并意外死去。Thapa一直在抹的眼分泌变成泪水。“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很体贴,总能读懂我的情绪和需要。最后一次儿子跟我说,回去尼泊尔的屋一起生活吧,后来即使我在香港,也不愿卖那间屋。”

“我离开他时,他还很小,我将他交给亲人照顾。我没有机会对他好,为他添衣、为他煮食,没为他做过什么事,他便离开了。”她说。现在她若是想起家人,便会走到公园去散步,去非牟利机构举办的兴趣班,和朋友耗一个下午,又步履蹒跚回到黄大仙的家去

以前Thapa一家住在油麻地,最近则搬来了黄大仙。
她们带住很多伤痛离乡,内心很乱,来港很多判断又很难。但因为少接触社福服务,没人处理到他们的精神需要。当然,没饭吃时,更不会想这些。
香港基督教服务处副总干事(长者、复康及社区) 陈颂皓

女性更边缘:半生在军营,只能依赖丈夫子女

“她们半辈子在军营中,来港是陪老公做军官,没有自己的社交网络,很难怪有语言和社交接触的适应困难。而社会的确没有多提及这些女人。”香港基督教服务处副总干事(长者、复康及社区)  陈颂皓接触的尼泊尔服务对象中, 女性大多数是啹喀兵妻子。她说:“尼泊尔女性被锁死在锦田或佐敦军营,无法不内聚。”

家庭安排的婚姻、离开家人和故乡子女等是这些女子普遍的伤痛,“她们带住很多伤痛离乡,内心很乱,来港很多判断又很难。但因为少接触社福服务,没人处理到他们的精神需要。”她说:“当然,没饭吃时,更不会想这些。”

在香港基督教服务处推行的“耆望-少数族裔长者支援计划” (SEE)中有214名尼泊尔裔会员,占会员总人数66%;当中有124人为啹喀兵妻子,60人为退役啹喀兵。社工Sita提到老去的女子主要担心三件事:一是缺乏对医疗健康的知识,故此常忧虑自己和另一半的身体、也不懂得照顾方法;二是因为教育程度较低,常要依赖丈夫或子女,比如看医生时无法表达自己状况,也听不懂对方解释,一些女性干脆不去覆诊;三则是经济问题。

在街上看到肤色不同的尼泊尔女子,你怎样想像她的前半生故事?
很多人或者不知道我们的历史,以为我们这一代老了才来香港,突然出现。
Thapa

“很多人以为我们老了才来香港”

殖民浪潮停下来了,退散了,如浪末遗下白泡,这些尼泊尔人有些因为国家本来的贫穷情况及政治环境留下,有人因想与在港出生儿女同住,有些则因生活习惯或当时未有居英权(经多年争取2009年始获居英权)等选择留下。历史馆和教科书没有多提及他们,更不用提在军营生儿育女的女人。Thapa有时乘巴士,华人旁边有空位,也不让她坐;有时有些人不住拍打她的手。“只是部分的人啦。”她说:“很多人或者不知道我们的历史,以为我们这一代老了才来香港,突然出现。”

她跟协助翻译的社工Sita说著尼泊尔语:“我不能指责香港人不知道,因为那时的隔绝就是这样,不认识尼泊尔家庭是很正常的。”而这样的尼泊尔一代和后裔,在香港共有2万多人,2016年,713个尼泊尔裔像Thapa和丈夫一样踏入老年,却乏人问津。她也想像过死,如果有一天不幸离世了,是她终于要回乡的日子,“生时大家很少相见,至少在死后让他们见著我的身体。”她说。

最近一份由香港大学联同香港基督处服务处的研究调查,发现65岁以上的尼泊尔长者人口不断增长,而在他们针对30位尼泊尔长者、5位照顾者的质性研究中,有77%长者从未接受正式教育,不懂中英语,成为他们日常生活最大障碍。少数族裔老化问题,详看下篇:【啹喀女儿2】在港生活卌载 七旬尼泊尔夫妇难安老:当香港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