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牙】六成烧伤只剩11%完好皮肤 她和她的4年复健地狱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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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岁的小燕在荃湾一间百货公司做售货员,每天看著客人来来去去,他们有时看货物,更多时候看她,她身上的烧伤伤疤。成人懂得收起心内话,童言则因无忌而伤人,一个孩子拉著妈妈问:“这个姐姐怎么了?她是不是流了很多血?她的脚,她的手很恐怖。”
2008年,小燕因为家事提早一晚回乡过年,一场深夜火苗在广东惠东县老家悄悄点燃,她在睡梦中醒来、逃走,晕倒。醒来时一切面目全非,妈妈和弟弟没能挨过一劫,而她带著烧伤的四肢活下来了,独个儿走上复健的路,那时人间于她来说不外乎是另一个地狱。
摄影:龚嘉盛

小燕十年前遭遇大火,失去妈妈、姊姊和弟弟,她的四肢也严重重创。
救我弟弟,他在衣柜!
灼伤者 小燕

新年前的一场大火

十七岁时,小燕从女校转去男女校读书,看著校园的各种活动和机会,那些讨人喜爱的男生,她觉得自己踏进了新世界,未来一下子涌来太多可能。出生在八兄弟姊妹的家,家境又不算富裕,她在此前边读书边兼职,代父职照顾同样在港出生的弟妹。转到新校,她加入学生会、图书馆管理员,越野挑战和交流她统统都玩,她那么年轻,有什么需要担心?

惠东老家那场大火是她生命中的分水岭。18岁的初春,她因与父亲争执,偕母亲比预定早一天回到惠东的家过年。在她记忆中,母亲总挨父亲打骂,在大陆和朋友乡里打麻雀是她唯一的娱乐。“在大陆很开心,家家户户的门永远打开,小朋友通街走,走出去是大马路,回到巷里则帮邻舍黐鞋帮补家计。”

除夕前夕,临近新年之始,他们酣甜入睡。凌晨六点,先是大厦地下洗衣店起火,火舌卷至三楼,小燕的妈妈、弟弟和姊姊均在大火中丧生,至于小燕,她六成皮肤严重烧伤,兄长那时赶至惠东,要求入境处帮忙,将她从大陆运至北区医院、玛丽医院,至威尔斯医院的深切治疗部,昏迷了两星期。

回想十年前那痛,“那种痛是即使食吗啡也没有用。”她说。
那种痛是即使食吗啡(止痛剂)也没有用。姑娘说我很乖,不怎样反抗,其实我只有眼珠能动,全身没能动,喉咙也发不了声,只能哭,枕头常常湿一片。
小燕

每天洗澡、洗伤口如徘徊地狱 

在医院醒来,她记得自己喉咙灼伤,很痛,第一句说的话是:“救我弟弟,他在衣柜!”

“我像发梦,不知说了什么﹐又睡过去。”她抚著额头,边说著边回到虚实不清的状态。当年她常常头痛,天天要吃止痛药。醒来之后,是另一个地狱,经过一轮静脉输液、维持呼吸、防止细菌感染,情况稳定下来,便迎来20多次植皮手术,不断的切除、覆盖、清洗皮肤,“日日新鲜日日精彩。”

说到十年前的治疗,她攥紧衣袖,紧扣手指,整个人缩成一团。“最痛是洗澡,像落地狱,每天用消毒药水洗,骨头像被人强硬拆开,之后抹干。”还没完,她说:“之后推你去无间地狱,去手术室洗伤口,那种痛是即使食吗啡(止痛剂)也没有用。姑娘说我很乖,不怎样反抗,其实我只有眼珠能动,全身没能动,喉咙也发不了声,只能哭,枕头常常湿一片。”

本来完好的皮肤,也因为要移植到受伤皮肤而留下疤痕。
“按下去像棉花,软绵绵的。”她淡淡然说。
全身都是疤痕,身体只剩11%完好。
小燕

植皮:切开又缝起皮肤

今天的小燕留一把长发,穿著一件V领短袖衣前来,轻轻地快跑横过马路;她的脸跟锁骨附近的显得皮肤白晢、光滑。你无法想像,十年前她的四肢烧得见骨,双腿尤为严重,有段长时间无法走路。手术一般会使用伤者的皮肤植皮,避免排斥,例如在腋下扩充皮肤,让皮肤增生用以植皮,结果腋下也变形、留疤。填填补补,“全身都是疤痕,身体只剩11%完好。”

她拿起一张厕巾,说:“一张纸巾没有弹性,要鎅松、拉松、吹胀。”就算补上了皮肤,也要反复切开,不停矫形再缝起,膝关节皮肤尤其需要不断被割松,让她得以重新走动。术后,她要穿上压力衣减少疤痕。“我穿了足足四年,像被人绑住,热到发瘟。后来我跟医生说,全身都是疤痕了,我不管了,不穿了。”她说:“唯一能脱下压力衣是洗澡时间,但洗澡也是痛。我那时多想去冰冷孤独的世界去生活。”

皮肤不时还会因干燥痕痒,她随身会带备药物。
我像一个婴儿,不,更像一个植物人。什么都变了,我没了弟弟、母亲,我以前很多话很巴之闭,后来很多时候却不知怎样表达自己。
小燕

出院了,但这样的人生是为了什么

躯体反复被割开、修补的生命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年她17岁。“我像一个婴儿,”她顿一顿又说:“不,更像一个植物人。”状况稍好时,她放假回家,接过母亲的死亡证,意识到自己逼著要面对,“什么都变了,我没了弟弟、母亲,我以前很多话很巴之闭,后来很多时候却不知怎样表达自己。”日常照顾并不容易,姊姊帮她洗澡、妹妹放学后替她涂药膏,逐渐,她觉得家人将她当球一个抛给另一个,喝水、喂食成了必须央求人才能做到的苦差。

四年左右,她康复出院,医生说她始终要回到外面的世界,轮到她不愿意了,现实教她宁愿一世留在医院当植物人,姑娘会给她播儿歌,会给她吃生日蛋糕。社工鼓励她打兼职工作,她那时未能自理,穿著成人纸尿片去,坐在慈善机构碎碎纸过一个下午,尿片常湿了一片,直至回家才能换。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忍耐。

那时她陷入自责和创伤的漩涡。
那时有幻听,很多声音交杂叫我倒不如死了,不用那么苦。但有人跟我说妈妈没离开,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源自母亲,难受的时候我看天空,天空很阔。落雨也好、行雷也好,飞机也会继续飞。
小燕

“滥药不是为了high,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不停出入医院覆诊、工作,痛楚和随皮肤拉扯带来的痒终日纠缠她,“那时我开始滥药,不是想high,是吃安眠药助眠,我只不过想睡觉,想休息。”有段日子她确诊思觉失调,常听到左右耳有人说,你没鬼用,工作又做不好,陀衰家,弟弟是你害死的,死时他不过十一岁。“很多声音交杂叫我倒不如死了,不用那么苦。”

有人跟她说妈妈没离开,她身上有一半的血源自母亲,难受的时候她看天空,“天空很阔。落雨也好、行雷也好,飞机也会继续飞。”

 

跟进小燕情况的香港灼伤互助会成员说,小燕的创伤后压力症很严重。“自己是凶手”的指控,把她推向墙边,无法动弹。与疤痕、创伤共存,怎么可能?怎样做到?小燕日复日徘徊在后悔、内疚和讨厌自己身上疤痕的情绪之中。世上没有万灵药没有时光机,是她一点点拉开衣袖,一个方吋一个方吋地把自己的伤疤显露于人前,体认疤痕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教她终于能够拉扯地活下去。详看下篇:【浸大尘爆】与灼伤疤痕共存 过来人走过自责后悔:年轻总会犯错

生理创伤的痛楚巨大得可以吞噬灼伤者,随之而来的心理后遗绵长而使人陷入幽暗。创伤后压力症是一种焦虑症,常见于经历过巨大威胁或灾难性事件的人身上,原因可以是天灾、严重意外、目睹别人死去,或遭受暴力等。由事件发生到病征出现可以长达数星期至数月的时间。
病征约分三种,包括在梦境或回忆中重回创伤事件,经历“闪回”(flashback);神经过敏征状包括易受惊吓、感到紧张、难以入睡;逃避行为如避开所有那些可能会令他回忆起创伤事件的事物,例如严重交通意外后不敢坐车、否认心理问题,或失去对创伤事件的记忆。病征会持续超过一个月。
对应治疗分为心理治疗及药物治疗,前者以认知行为治疗尤其有效,透过让患者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再次面对创伤事件,帮助患者面对及控制恐惧感,或消除内疚及担忧。后者则以调节脑内“血清素”的药物 (SSRI)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