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暴动】警察介入劳资纠纷 意外引发暴动

撰文: 余津铭
出版:更新:

1967年的香港面对着多种社会问题,再加上文革的影响,终使暴动爆发。如所周知,六七暴动的导火线是香港人造花厂劳资纠纷,然而,香港在1967年初工潮屡起,为何人造花厂会被历史选中,成为暴动的源头?另一方面,眼看北方文革风潮势不可挡,香港各路左派人马在当时有何盘算?他们如何促成六七暴动?

(本文原载2017年4月24日《香港01》周报第57期B14-15版,按此订阅周报

香港左派眼看澳门左派在“一二.三”事件中大获全胜,深受启发,因此探讨六七暴动时不可忽略澳门。(网络图片)

故事须从1966年的九龙骚动说起。1966年4月4日,青年苏守忠在中环天星码头绝食,抗议天星小轮加价,结果于翌日被警察拘捕,控以阻街罪名。这事意外引起轩然大波,声援者众,除了游行示威之外,更有人四出纵火,并向警察投掷石块,时任总督戴麟趾于是颁布销禁令,最终有逾1,400人因是次骚动被捕。值得注意的是,左派报章在这场事件中没有站在抗争者一方,反而强调和平与秩序之重要,反对藉骚乱来满足政治诉求。据张家伟《六七暴动︰香港战后历史的分水岭》,有传言指参与骚乱者意图向工联会寻求支援,却不得要领,当时的《大公报》副总编辑罗孚亦承认左派刻意在事件中保持中立,以免卷入纷争。由此看来,香港左派并没有参与发动九龙骚动,港府事后编写的报告书指骚动不是是政治团体策动,大概符合事实。

不过,随着文化大革命于同年5月正式展开,加上澳门左派在对抗澳葡政府时表现勇猛,香港左派开始重新思考应该如何看待群众对殖民政权的抗争。1966年11月中,澳门氹仔有民间人士在未得政府正式批准下自行动工兴建学校,被政府派员阻止。一轮纷扰下,警察与群众冲突,有市民被殴至重伤,连日抗议与骚乱随之纷起。在文革风潮影响下,香港左派报章均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报道澳门情势,猛轰澳葡政府的行动是法西斯暴行,旨在摧残澳门民间的爱国教育事业。12月3日,由于群众的行动愈见激烈,警方以催泪弹及实弹对付示威者,澳门总督嘉乐庇更颁令戒严与宵禁,期间有市民死于澳警枪下。是次镇压,便即有名的“一二.三事件”。

澳门议事亭前地的美基士打铜像在“一二.三”事件中被示威者拉倒。(网络图片)

不过,镇压没令示威者屈服,反而更令骚动持续。当时中国负责处理此事的广东省人民委员会外事处态度强硬,里斯本方面亦倾向息事宁人,结果,履新不足一个月的嘉乐庇抵受不住压力,只好公开认错致歉,为此更亲赴澳门中华总商会,在五星红旗及毛泽东画像下签署“认罪书”。对此,澳门与香港的左派均欣喜若狂,认为是爱国主义的一大胜利。

1967年1月29日,澳门总督嘉乐庇在五星红旗及毛泽东画像下签署“认罪书”,澳门左派视之为一场大胜。(网络图片)

就在澳葡政府屈服后,香港左派先后组成了三个代表团前往澳门“交流学习”,依出发先后次序,这三个代表团分别是“港九各界慰问澳门同胞代表团”、“港九各业工人慰问澳门同胞代表团”和“港九文化界慰问澳门同胞代表团”(后文分别简称“各界团”、“工人团”和“文化团”)。“各界团”一行十二人,由工人界、商界、文化界和法律界人士组成,团长是工联会会长陈耀材,团员中李生(工联会前理事长)、张烈(工联会前副理事长)、黄燕芳(工联会理事长)均是左派工运界的有名人物。

后来成为“斗委会”主席的杨光,把握机会在“一二.三”事件中露面,积蓄政治资本。(网络图片)

有趣的是,时任工联会理事长的杨光似乎不甘留在香港,在“各界团”出发后三日另行带领全由工人代表组成的“工人团”(团员均和工联会有关连)前往澳门,其举措实在颇堪玩味,兼可反映杨光政治触觉之敏锐。事实上,六七暴动爆发后成立的“港九各界同胞反对港英迫害斗争委员会”,其常务委员会共17人,主任为杨光,其他成员中有7人曾参与“各界团”、“工人团”或“文化团”,当中包括《大公报》社长费彝民、中华总商会副会长王宽诚等人物。就此而言,澳门的“交流之旅”对杨光来说可谓极具意义。

无论如何,澳门左派的胜利,确实令香港左派对香港政局有了更多遐想。不过,主管港澳工作的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廖承志曾于1966年8月传达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指示,切勿在香港推行文革。言犹在耳,香港左派该如何是好?就此,1967年1月发生的“一月风暴”正好为蠢蠢欲动的香港左派壮胆。

“一月风暴”是文革期间发生在上海的重大事件,其时“造反派”夺去上海党政机关的权力,毛泽东对之赞赏不已,各地“革命群众”于是争相仿效,周恩来领导的国务院外事办公室亦承受了不少压力,专管港澳事务的廖承志更是红卫兵重点攻击对象,惨被抄家,幸好周恩来容许他入住中南海,廖方能幸免于难。

除此之外,当时广东亦发生政坛大地震。1967年1月,曾任职广东省委书记长达10年、其时官至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陶铸被斗倒,陶铸对香港各界的统战工作亦成为造反派的批斗材料,例如陶铸与“吴姓粤语电影皇帝”交往,寒暄间指对方熟悉粤剧,意见具权威城位,竟被诠释为“一心一意听从资产阶级”,这是香港公众人物卷入文革风波的轰动事例。

在此文革浪潮下,香港左派必曾思考他们应如何自处,以至该如何看待来自北京的指令。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不少长期被港英政府打压的左派人物确实希望可以在香港“大干一场”,向殖民政权报复,至于周恩来的指令,自是抛诸脑后。

在文革浪潮下,香港左派亦想向殖民地政府发动“文攻武斗”。(网络图片)

事实上,多场发生在1967年初香港的劳资纠纷中均可见左派身影,他们显然是在寻找借题发挥的机会,而最终引发六七暴动的则是著名的香港人造花厂纠纷事件。但话说回来,既然当时香港工潮四起,为何偏偏人造花厂纠纷会成为暴动导火线?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先看看某几宗工运的概要。

首先是“士他马力加”轮船事件。1966年12月中,“士他马力加”轮船上的华籍水手与荷籍船长因工作问题而争执,船长竟开枪袭击船员,令4名船员受伤。轮船所属渣华公司最初只愿意向伤者赔偿金钱,但拒绝惩办肇事船长。惟经工联会及其属下的香港海员工会连月交涉,渣华公司管理层终向工会让步,不单保证永不录用该名船长,甚至参与了在土瓜湾港九工人俱乐部举行的“道歉大会”,向一众船员当面认错,个中情境恍如“一二.三事件”后澳门总督嘉乐庇向澳门左派与群众“认罪”,此可见前述港澳左派交流对工联会的行事作风影响甚巨。

当年的《工商晚报》头条报道青洲英坭厂工潮。(网络图片)

另一件纠纷是青洲英坭公司关厂事件。1967年2月,青洲英坭公司取消原有的工人医疗福利,工人大为不满,于是发起罢工,直至一个月后与公司达成协议,方才复工。同年5月,有工人声称被公司的澳大利亚籍工程师袭击,约100名工人为此聚集于红磡工厂门外示威抗议,期间为阻止一辆货车驶离工厂,有人向货车掷石,打破挡风玻璃。随着罢工持续,加上涉事工人拒绝验伤,又不愿前往公司的港岛总部与管理层谈判,本就认为业务竞争激烈的青洲英坭公司于是索性宣布关闭工厂,遣散工人,以图一了百了。也许是慑于青洲英坭公司的策略,罢工工人终于派员到港岛与公司管理层谈判,工厂亦于6月宣布即将复工,并愿意招聘曾经罢工的工人。在这场工运中,亦可看到左派人士的身影,除了工会支援外,左派演员朱虹、傅奇、鲍方等人亦曾到场慰问工人。

就在青洲英坭厂工人罢工之际,位于新蒲岗的香港人造花厂亦发生了劳资纠纷。当时厂方制订了新厂规,调整原有的薪金与津贴机制,据称是为了提升工人工作效率,但有工人认为新厂规会大大削减他们的收入,所以群起反对,并发起怠工。相对于青洲英坭公司,人造花厂管理层对工运的态度强硬得多,一口气解雇了92名工人,当中包括与厂方抗衡的工人代表。5月5日,就在示威工人如常地在厂门外张贴大字报、朗读《毛语录》之际,警方异乎寻常地重视人造花厂事态发展,派出100多名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到场包围工厂,并封锁街道。翌日,厂外罢工工人继续抗议,并阻止厂方出货,打斗乃起,防暴警迅速介入,期间有人投掷铁折椅、玻璃瓶等杂物,警察则以警棍对付工人。这场骚动之后,工人与警方的冲突无日无之,左派亦不断支援工人,在5月6日骚动中被捕的工人萧剑辉被捧为抗争典范,据称工联会理事长杨光更曾表明会照顾萧的经济需要。在左派推波助澜之下,香港人造花厂工运愈闹愈大,左翼工人与警察之间的冲突愈来愈激烈,终引发了六七暴动。

比较上述三宗劳资纠纷,均见左派参与,但何以引爆六七暴动的是人造花厂工潮?显而易见,点燃暴动导火线的正是意欲镇压骚动的防暴警。警方高调介入人造花厂劳资纠纷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有指工厂东主与总探长吕乐是同乡,所以得到警方撑腰,也有指当时警队中有人收了资方贿赂,所以特别落力打压工人。

无论如何,警方在人造花厂工运伊始便即介入的真正原因,现在已不得而知;不过,百多名防暴警到场“维持工运秩序”,就客观效果而言,必然使现场气氛变得更为紧张,容易引起冲突,后来防暴警痛殴涉事群众,更给予工联会等左派团体充足理据,将事情闹大,实现他们的政治目的。需要强调的是,我们无意怪罪防暴警,毕竟当时示威者的秩序如何,以至有无必要派遣过百警员以警棍镇压,非三言两语所能厘清。然而,不论是九龙骚动、“一二.三事件”,抑或整场六七暴动,均给予我们一个清晰的讯息——乱事爆发往往紧接于警察行动之后,若警队高层昧于审时度势,则很可能被政客利用而不自知。

回顾六七暴动的前奏,可见文化大革命的风潮使激进左派敢于向港英政府宣战,澳门“一二.三事件”更为杨光等人上了宝贵一课。而六七暴动就在防暴警棍下意外爆发,实在不可谓不讽刺。

本应负责镇压暴动的防暴警察,竟意外成为暴动触发者,个中教训,实在值得深思。(Getty 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