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伊朗冷静、比土耳其低调:面对以巴冲突 沙特到底怎么盘算?
新一轮以巴冲突发展至今,中东各国的反应互有不同。
首先是作为当事方的巴勒斯坦。巴勒斯坦权力机构(Palestinian Authority)当然谴责以色列的无差别屠杀,却也对哈马斯的袭击委婉表达了“不支持”,最后巴方不仅无法阻止以色列入侵加沙,也没能控制约旦河西岸的暴力蔓延;而哈马斯虽赢得了宣传胜利,强迫各方正视沉寂已久的巴勒斯坦问题,却似乎在“如何收场”上一筹莫展,也没能阻止加沙人民被以色列屠杀。最终,以色列的报复依旧强悍,巴勒斯坦则一如往常展示了两条路线:权力机构只能“等待正义到来”,哈马斯则上演了不惜成本的血战。
再来是埃及。其站稳了三点立场:第一,没有人可以强迫埃及在西奈或其他地方接收巴勒斯坦难民;第二,西奈半岛是埃及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第三,加沙民众不应该被强迫迁出加沙。显然,埃及相当担忧冲突的外溢成本,或也正因如此,埃及积极表示愿在以色列和哈马斯之间进行调解,最后成功与卡塔尔、美国共同斡旋了4日停火。无独有偶,担忧难民涌入的约旦也是类似立场。
接著是伊朗。通过调度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伊朗在袭击以色列上赢得了初期的政治胜利,其内部强硬派更是沾沾自喜,认为这次袭击代表伊朗有能力干预中东政治,尤其是破坏沙特与以色列的和平计划。但面对以军悍然进攻加沙,伊朗的立场转趋冷静,显然不想卷入冲突泥淖,也不愿为哈马斯打上一仗,因此做为伊朗附庸的黎巴嫩真主党、伊拉克民兵虽有动作,却更像是有口无心的“反抗表演”。
再来是土耳其。安卡拉的初始反应相当平衡,既谴责对平民的袭击,也呼吁各方保持克制,毕竟其才刚与以色列恢复互派大使。只是随著加沙局势升级,土耳其的立场也愈趋激烈,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既称哈马斯是“解放组织”,更严厉批评以色列对加沙的空袭与地面攻势,并称土耳其愿与各国共同“担保”以巴冲突。平心而论,土耳其或可在释放人质上与哈马斯交涉,却在斡旋以巴冲突上缺乏有效杠杆,且对周遭阿拉伯国家来说,土耳其始终不是“自己人”,因此综观中东,至今最有力的斡旋国还是卡塔尔。
而如埃及、约旦般积极避祸也好,如土耳其、伊朗般激烈表演也罢,有一中东大国面对此次冲突格外低调,既不高调谴责以色列,也未如卡塔尔般私下穿梭斡旋,那便是沙特。
沙特与海湾国家的角色分工
而要了解沙特冷淡的原因,可以先参考冲突爆发前,海湾六国面对以色列的“外交分工”。
其中,科威特明确拒绝了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阿曼、卡塔尔则采务实共存姿态,虽不建交却持续深化互动;阿联酋、巴林则直接冲破政治正确,与以色列建交;沙特原本与阿曼、卡塔尔姿态类似,但在冲突爆发前已逐渐走向阿联酋、巴林路线,只是最后被“阿克萨洪水行动”打断。
上述现象,既凸显巴勒斯坦议题愈发“脱钩”于现实政治,也体现了海湾六国的某种角色分配:作为沙特附庸的阿联酋、巴林,在老大哥支持下直接行动,率先与以色列建交;一向扮演海湾和平鸽的科威特,守住了巴勒斯坦议题的门面;与科威特角色类似的阿曼,即便与以色列修好,也始终没有踏出建交的一步;擅长“小国大外交”的卡塔尔,扮演了斡旋以巴冲突的关键枢纽,与以色列、哈马斯都有沟通管道;而作为海湾领袖的沙特,即便面对“不安分”的卡塔尔,还是大致协调了前述各国的角色展演。
简单来说,海湾国家面对以巴冲突,出于区域平衡、角色分配的不同需求,本来就不会有统一立场。例如这次冲突爆发后,巴林与阿联酋直接谴责了哈马斯,沙特在内的其他4国则专注于维系政治正确:检讨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长期压迫,但也仅只于此,因为各国都不想破坏与以色列的实质互动。但当以色列剧烈空袭加沙、发动地面攻势后,各国领导人迫于舆论压力,只能升高政治谴责,沙特、阿联酋、卡塔尔更在外交层次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只是“分工模式”的延续还是相当明显。
其中,阿联酋刚好是2022年1月至2023年12月的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所以便作为“阿拉伯世界代表”,在安理会进行了一系列政治表演:要求举行紧急闭门会议、呼吁停火、表决议案等。只是,大开杀戒的以色列连美国的话都未必会听,联合国的决议与谴责究竟能有多少重量,阿联酋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但不发声的政治成本必然大于发声,所以即便“只是过场”,有的场面也是“不得不过”。
卡塔尔则一如既往扮演了斡旋枢纽。自2012年哈马斯在多哈(Doha,卡塔尔首都)成立政治局起,卡塔尔便多次促成美国、以色列、哈马斯的高层会晤,就像多次举办塔利班与美国官员会谈一样;2014年加沙冲突时,卡塔尔更是促成停火的核心角色。这次当然也是冲突开始不久后,便开始斡旋人质问题,即便血腥的加沙地面战随后开打,卡塔尔依旧积极穿梭,最后成功促成了11月24日至27日的4天休战,并且争取到了2天延长。可以这么说,比起伊朗与土耳其的激情表态,卡塔尔的斡旋才是缓解冲突的关键,只不过这一缓解暂时还是“治标不治本”,且卡塔尔也绝不会为了巴勒斯坦议题,破坏自己与以色列的政治互动。
再来是沙特。基本上,沙特的作法就与阿联酋类似,都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角色进行政治表演,但不真正推动实质解决。例如11月11日召开的阿拉伯-伊斯兰领导人特别峰会,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原因还是阿拉伯联盟(Arab League)内部存在分歧,所以沙特便把伊斯兰合作组织(Organization of Islamic Cooperation)找来“二合一”,顺道连伊朗总统都邀来进行复交后的首访,这才勉强形成一份措辞强烈、但缺乏实质围堵与行动的公报。会上讨论时,伊朗、叙利亚、黎巴嫩和阿尔及利亚组成了“激进”阵营,却没能一乎百应,海湾六国即便各有角色,也没有任何一国响应前者提出的强硬方案:中断对以色列及其盟国供应石油、断绝与以色列的经济和外交关系。
11月20日,由沙特筹组的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外长联合代表团访华,成员包括沙特、约旦、埃及、印度尼西亚、巴勒斯坦的外长,以及伊斯兰合作组织秘书长,宣称是要“推动以巴停火”。这一访问当然在中国舆论场引起很多讨论,但讨论改变不了访问只是政治表演的现实,因为中国在斡旋以巴冲突上不具有效杠杆,来访成员中也缺乏卡塔尔这般能实质沟通哈马斯的关键国家,所以这些国家的首要目标,还是要对国内舆情“有个交代”,即便真有呼吁停火的用意在里面,其终极目标也是要降低冲突对自己与以色列实质互动的影响:已经与以色列建交的埃及、约旦不想被政治正确逼著断交;沙特则还想在风头过后重启关系正常化进程。
所以综上所述,沙特面对以巴冲突,很大程度是在海湾范围内进行了“角色发包”:冲突之初,正准备与以色列建交的沙特低调神隐,阿联酋等以色列邦交国则负责谴责哈马斯,希望侧面降低外界对以色列的负面观感,最大程度为与以色列保持关系、深化互动留下空间,卡塔尔的斡旋同样是有缓和冲突的考量;加沙地面战开打后,沙特无法再神隐,阿联酋也不敢再为屠杀辩护,只是两国虽提高了回应层级,目标依然没变,都是希望迎合政治正确、展演自己对议题的关注,但实质的斡旋任务还是落在卡塔尔身上。
沙特王储的考量
从国家体量来看,沙特不只是海湾领袖,也是阿拉伯世界、中东地区无可否认的大国,却对以巴冲突如此冷眼,究其缘由,当然还是对国家定位与利益的现实考量。
首先是沙特的国家定位。有不少中国舆论认为,沙特应该负起斡旋责任、甚至代表阿拉伯世界为巴勒斯坦讨公道,才当得起“大国”身分。这恐怕是对中东国情的不了解。斡旋与政治协调,对长期担任东亚主心骨的中国来说,或许是有意义的事情;但在中东这个现实主义当道的尚武之地,对过去的埃及、现在沙特与伊朗等来说,实在不是“大国”该有的表现,而是诸如科威特、卡塔尔这般“中等国家”才会有举动,真正的“大国”就该攻城掠地、壮大自身,成为“被中等国家斡旋”的对象。
伊朗的作为最是典型,德黑兰先后介入黎巴嫩内战、伊拉克战争、叙利亚内战、也门内战,持续扩大影响力,最后建立“什叶新月”的地缘板块;沙特同样介入了叙利亚、也门内战,只是发现自己不敌伊朗,又想专注耕耘“2030愿景”的经济转型,所以才在近年降低了地缘挹注,并与伊朗缓和了对峙;再以作为全球“中等国家”、中东“大国”的土耳其为例,安卡拉或许在俄乌冲突上扮演了斡旋者,但在中东区域事务上,还是维持了攻城掠地的凶猛“大国底色”,先后进军叙利亚与利比亚,并在伊拉克屡屡打击库尔德武装。简单来说,斡旋在中东不是公认的“大国行为”,所以在沙特的自我认知内,当然不存在自己必须调停以巴冲突的政治理解,而是认为交给卡塔尔处理即可。
再来是沙特的国家利益问题。这部分又可以分出两个层次:沙特目前的战略重心是什么?介入以巴冲突究竟对沙特有何好处?
首先探讨沙特目前的战略重心。如前所述,在发现与伊朗对峙的成本高于获益后,沙特便希望进行战略收缩,不再动员附庸围堵与伊朗“眉来眼去”的卡塔尔,也不想再耗费巨资介入也门战场、成为胡塞武装的报复袭击目标,所以在2023年宣布了与伊朗的复交。但这不代表沙特面对伊朗的扩张“选择投降”,恰好相反,沙特意在耕耘伊朗参与不了的“新战线”:第一,以“2030愿景”布局国家在后石油时代的经济与产业转型,让沙特真正成为中东的科技、工业与投资强国,被严重制裁的伊朗当然无法参与竞争;第二,继支持阿联酋、巴林与以色列建交“试水温”后,也开始布局自己与特拉维夫的建交进程,目的同样是要与作为中东军事与科技强权的以色列互通有无,这点与以色列关系极差的伊朗同样做不到。
当然,前述的战略转向,不仅是沙特试错后的新调整,也是38岁的沙特王储、实际掌权者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作为新一代阿拉伯领袖,面对时代变局必然会有的视野转向。
这里便能切入另一话题:介入以巴冲突究竟对沙特有何好处?其实阿拉伯国家在经历过去中东战争的多次失败后,大家都已心里有数:介入以巴冲突除了巩固政治正确外,没有任何实质好处,否则曾是阿拉伯民族主义代表的埃及,便不会在1980年率先与以色列建交,曾经大力支持巴勒斯坦解放事业的约旦,也不会在1994年跟进。沙特之所以克制多年,既是顾虑自己作为“两圣地监护人”的伊斯兰世界角色,也是因为掌权的父辈们认为没有必要。因此即便沙特与以色列的关系不断改善,也始终没有跨出那关键的一步。
但年轻的王储生于1985年,当时泛阿拉伯民族主义已成历史灰烬,作为精神代表的埃及前总统纳塞尔(Gamal Abdel Nasser)也已在1970年逝世。王储没有经历过以巴战争的亢奋年代,出生不久后代表以巴“两国方案”尝试的《奥斯陆协议》(Oslo Accords)便迅速登场,2000年的“第二次大起义”也没能吸引各国的实质协助,倒是让哈马斯的激进路线成为众矢之的。
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25岁的沙特王储也开始参与国政,处理的便是与伊朗的地缘博弈问题,哈马斯作为德黑兰棋子,当然是王储的眼中钉,而不是值得同情的“解放组织”;与此同时,沙特的经济与产业转型需求迫在眉睫,“2030愿景”不仅是沙特未来的发展重心,也是王储推出的重要“政治IP”,在穆罕默德眼中,任何地缘议程都不能干扰“2030愿景”的进行。
以上经历决定了,王储掌政下的沙特不仅不会重走“阿拉伯联军对抗以色列”的老路,也不会因此放弃与以色列的建交。即便冲突爆发后被迫进行了一系列支持巴勒斯坦的“外交表演”,惯于管制言论的沙特也始终没有限制国内的“反哈马斯”互联网舆论。
当然,哈玛斯这次孤注一掷,确实搅乱了沙特的地缘布局。但国际政治的底层逻辑还是利益与实力,巴勒斯坦议题当然总能吸引广泛同情,但主观的立场与同情改变不了巴勒斯坦孤立无援、以色列却有美国支援的残酷现实,这个道理埃及已在40年前明了且实践,如今的沙特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