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外长访华:为以巴冲突讨公道?不如说是保全自己与以色列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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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10月7日以来的新一轮以巴冲突,阿拉伯世界近期有了新动向。

11月11日,阿拉伯-伊斯兰领导人特别峰会在沙特登场,与会领袖包括沙特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Abdullah II bin Al-Hussein)、埃及总统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叙利亚总统巴沙尔(Bashar al-Assad)、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Mahmoud Abbas)、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伊朗总统莱希(Ebrahim Raisi)等。

此次峰会恰好与伊朗总统的沙特行重叠,是两国今年3月复交以来,莱希对沙特的首次正式访问,于中东和平进程而言意义重大。只是峰会并未达成有力共识,会后公报虽谴责以色列,并呼吁国际刑事法院(ICC)调查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土地犯下的“战争罪和反人类罪”,但针对莱希提议的“伊斯兰国家应将以色列为恐怖组织”,其实少有国家附和;阿尔及利亚与黎巴嫩所提,威胁要中断对以色列及其盟国供应石油、断绝与以色列的经济和外交关系等,也被阿联酋与巴林直接回绝。

图为多国领袖2023年11月11日出席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举行的阿拉伯-伊斯兰领导人特别峰会并拍下大合照。照片中可见穆罕默德王储居中,他右手三位是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埃及总统塞西、叙利亚总统巴沙尔,左手三位是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伊朗总统莱希。(Reuters)

其实就连峰会举办本身,都是遮盖关键立场分歧的产物,因为传统上阿拉伯联盟(Arab League)与伊斯兰合作组织(Organization of Islamic Cooperation)不会一同开会,此次之所以“二合一”,据与会国的外交人员透露,就是因为阿盟自身无法就最终声明达成协议,这才要设法“扩大参与”,勉强形成一份措辞强烈、但缺乏实质围堵与行动的公报。

11月20日,各国又有了新动作: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外长联合代表团于20日至21日访华,讨论以巴停火事宜,成员包括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Faisal bin Farhan Al Saudi)、约旦副首相兼外交大臣萨法迪(Ayman Safadi)、埃及外长舒克里(Sameh Shoukry)、印度尼西亚外长蕾特诺(Retno Marsudi)、巴勒斯坦外长马立基(Riyad al-Maliki)以及伊斯兰合作组织秘书长塔哈(Hissein Brahim Taha)等。

这一行程引发不少讨论,有鉴于北京刚在年初促成沙特伊朗复交,部分外媒借此重炒了“中国将填补美国真空”的话题;中国内部舆论也有不少类似基调,直言中东已经变天,阿拉伯世界要向北京“寻求公道”。平心而论,北京如今在中东的影响力确在上升,美国也早已丧失一言九鼎的能力,但在斡旋以巴冲突、外长团访华上,事情的脉络还是相当复杂。

巴勒斯坦外长马立基(Riyad al-Maliki)及沙特阿拉伯外交大臣费萨尔(Faisal bin Farhan)2023年11月20日访问北京期间,在钓鱼台国宾馆等待拍摄大合照。(Reuters)

访团代表性与北京的杠杆

首先,此次的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外长联合代表团访团,究竟在解决冲突上具有多少代表性,相当值得深思。

研究访团组成,印尼是伊斯兰国家而非中东国家,关注以巴问题更多是基于回应舆情的内政考量,而不是地缘战略的实质布局,当然这次访华也有助印尼争取话语权,尤其是扩大自己在伊斯兰世界的代表性,却不代表印尼就能在以巴停火上扮演实质角色;而伊斯兰合作组织虽也派出秘书长,但这一组织的存在感长期低落,基本上除了持续开会、发表声明外,对于以巴冲突、克什米尔问题等伊斯兰世界冲突,缺乏实质的政治影响力。

再看代表团其他成员,沙特、约旦、埃及都是阿拉伯国家,巴勒斯坦更是当事方,确实具有一定代表性。但这些成员虽能在巴勒斯坦议题上发言,却不具备直接沟通哈马斯的能力:长期协助斡旋的卡塔尔、长期提供高层庇护的土耳其、长期予以关键军援的伊朗皆未派代表前来;此外众所周知,沙特长期厌恶哈马斯,2017年时更以“与哈马斯过从甚密”等为借口,对卡塔尔发起了外交围堵,埃及军政府则出于对穆斯林兄弟会的排斥,同样讨厌哈马斯,更不用提实力相对弱小的约旦。倘若此行当真形成协议,该如何面向哈马斯落地执行,必然会是一大问题。

图为2023年11月20日访华的沙特阿拉伯外交大臣费萨尔(Faisal bin Farhan)。他在会议上称沙方高度赞扬中国和中国主持通过的联合国决议。会议是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Reuters)

接著是北京本身具有多少斡旋杠杆的大哉问。确实,有分析认为此次代表团访问北京,是因中国在以巴问题上向来立场持中、在中东的影响力也逐渐上升,同时又与以色列及巴勒斯坦维持了一定互信的缘故。前述说法当然都是事实,但以巴冲突的结构不同于沙特伊朗冲突,北京能否复制此前斡旋经验还是一大问号。

沙特与伊朗之所以能顺利复交,关键还是沙特有所“让步”:在各式代理冲突上放弃与伊朗的地缘较量,专心推动“2030愿景”的经济与产业改革,为“后石油时代”的沙特发展打好基础。因此也能观察到,早在沙伊正式复交前,沙特便已于2020年、2022年尝试了也门停火,并在2021年结束了对卡塔尔的禁运、与卡塔尔复交,宣告外交危机正式落幕。

以上种种,其实意味著沙特默许了伊朗的地缘扩张,包括藉著卡塔尔渗入海湾、藉著叙利亚与也门两大战场巩固地盘。当然沙特绝不乐见伊朗包围自己,却也无意再升高战略对峙、提高战场投入,而是更想集中力量发展经济。正因如此,作为沙特、伊朗最大贸易伙伴,又与两国皆有互信的中国,能够担任中立的斡旋者,邀请双方代表前来北京宣布复交。

王毅2023年3月10日主持沙特和伊朗北京对话闭幕式(中国外交部)

但以巴冲突的结构并非如此。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如今已大致放弃暴力抵抗,哈马斯作为暴力路线代表,虽有能力袭击以色列,却明显与以军存在实力差距,因此近年的以哈冲突大致遵循了以下模式:始于哈马斯袭击、终于以色列屠杀。故所谓停火,关键还是让以色列停下大规模杀戮,并让哈马斯停止不对称回击。

而中国当然与以色列、巴勒斯坦皆有互信与交情,但以色列身怀强大的犹太资本与金融实力,连华盛顿都无法完全驾驭,才让过去几次加沙战争,都是以色列“杀够了”方能停下,就像美国这次也无法阻止以军进攻加沙一样。如此现实结构,北京即便有意斡旋,恐怕也只能顺势而为,也就是借著以色列内部反战声音发酵、军事行动损害也引发内部讨论后,在此间隙发挥自己的大国影响力,力劝以色列停火止战。不过北京不可能因此制裁以色列、甚至与以色列断交,所以止战节奏大致仍掌握在特拉维夫手中。

而巴勒斯坦一方就更复杂。北京确实与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保持互动,却与哈马斯不甚熟稔。如前所述,有鉴于哈马斯的激进伊斯兰、恐怖攻击属性,其连在阿拉伯世界都不受欢迎,更何况是在域外的其他国家。当然,北京可能可以通过伊朗“节制”哈马斯,要求其停止对以色列的不对称回击,但伊朗这次并未派员访华,且哈马斯已实质成为伊朗牵制以色列的地缘打手,德黑兰在此投资多年,即便这次能让冲突趋缓,未来恐怕还会继续使用这枚棋子。

综上所述,北京如果要在以巴冲突上劝和促谈,只能利用以色列也想停下攻势的机会之窗,才能发挥影响力;只不过因为手中杠杆依旧有限,所以恐怕无法凭一己之力主导进程。

图为2023年11月20日访华的沙特阿拉伯外交大臣费萨尔(Faisal bin Farhan)抵达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出席多国外长会。他在会议上称沙方高度赞扬中国和中国主持通过的联合国决议。图中中国外长王毅欢迎费萨尔,两人准备握手。(Reuters)

阿拉伯国家的真实盘算

而这一现实,来访的伊斯兰、阿拉伯国家外长们自然也知晓,却仍选择北京作为访问首站,明显是有其他政治考量。

第一,要利用中美博弈的政治结构。近年美国聚焦经营印太地区,不愿对中东投入太多资源,导致了俄罗斯与中国影响力的持续上升,前者主要是以军事的真枪实弹建立势力范围,后者则更多是借经贸实力与市场优势,强化自己在中东的话语权。而这波大国势力消长,让不少阿拉伯国家开始采取“对冲策略”:为极大化国家利益,会借著对华、对俄交好来增加倚仗,强化拒斥美国、对美要价的底气。

以此次出访为例,访团首站选择北京,不论中国究竟有多少斡旋杠杆、会谈的实际结果又是如何,光是访问本身,便足以对美国形成心理压力,让后者感到各国似乎“正在转向中国”,从而推动美国在两个方向上积极施力,第一,在停火议题上加大劝阻以色列的力道,展现更加积极的斡旋姿态,不让中国专美于前;第二,为拉拢离心的中东国家,开始加大对各国的投资或政治让利。

而这两种变化,其实对于中东各国大多有利。一来,对多数阿拉伯国家来说,以巴冲突是绝对的政治负资产,自己绝无可能支持伊朗资助的哈马斯,却也不能放任流血画面持续上演,因为巴勒斯坦议题仍在各国民间具有正当性,舆论压力会是各国政府的一大挑战;二来,即便停火曙光短期难见,美国若因各国的访华之行而紧张,增加了投资挹注,最终获利的仍会是域内国家,例如正在推动“2035愿景”建设的沙特,想必就十分乐见这样的场景。

多个阿拉伯国家与伊斯兰国家外长2023年11月20日访问中国北京,与中国外长王毅在钓鱼台国宾馆会面。图为巴勒斯坦外长马立基(Riyad al-Maliki)与王毅握手。(Reuters)

第二,此次访团看似要来北京“寻求公道”,其实同样是想藉著展演“寻求停火方法”,打造“心系巴勒斯坦”议题的人设光环,从而保全自己与以色列的互动,并且尝试推动冲突降温。

其实观察11日的阿拉伯-伊斯兰领导人特别峰会便可发现,部分阿拉伯国家因与以色列没有正式外交关系、短期之内也没有建交规划,所以敢于提议在经济与外交上围堵以色列,例如黎巴嫩与阿尔及利亚;但已经同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国家,便明显不想因这次冲突而毁去多年努力,例如阿联酋与巴林便反对中断对以供油、与以色列断交等提议。

简单来说,这次冲突放大了各国面对以色列的立场分歧,并且引发了程度不等的尴尬:黎巴嫩、阿尔及利亚等虽具有对以强硬的政治底气,却缺乏号召各国的政治实力,更没有“中断对以色列及其盟国供应石油”的能力;而巴林、阿联酋、沙特等富裕海湾国家,虽有“中断对以色列及其盟国供应石油”的能力,却缺乏对以强硬的政治意愿,也不愿进行相关号召,而是希望能与以色列保持正式、非正式外交关系,最大程度维护本国利益。

美国推动以色列与沙特阿拉伯建立正常关系。以色列旅游部长卡茨 (Haim Katz) 今年9月对沙特进行为期两天的访问期间,在利雅德留影。(Reuters)

只是如前所述,以巴冲突对各国都是绝对的政治负资产,因为巴勒斯坦议题仍在阿拉伯民间具有正当性,所以各国政府都要“有所表示”,不肯与以色列断交的国家更要设法避免沦为“众矢之的”,例如约旦王室便高调抨击以色列,既是要争取巴勒斯坦议题的政治正确红利,也为掩护约旦与以色列的建交关系。

此次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外长联合代表团也有这一作用。除巴勒斯坦外,来访的阿拉伯国家分别有约旦、埃及、沙特,前两国不只面临庞大的加沙难民压力,还是以色列的邦交国,如果冲突进持续恶化,两国迫收难民的压力将会增加,与以色列的外交关系也将备受质疑;沙特虽尚未与以色列建交,却也只差临门一脚,对想集中心力发展经济的年轻王储来说,纳赛尔(Gamal Abdel Nasser)的阿拉伯联军路线已不符时代需求,在冲突过后的可见未来,沙特仍会致力推动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进程,只是差别在于,这次以色列大开杀戒得越严重,这个未来就越遥远。因此在这个时空当下,展现推动停火的姿态便相当重要,既能为不希望与以色列彻底断联的国家增加政治空间,如果不久之后冲突也当真止息,各国可能还能宣传自己“出力不少”。

这场冲突发展至今,显然已不只是哈马斯与以色列对垒,更是对中东各国的政治大考;而不同的处境、立场与国家利益需求,将影响各国在政治正确、国家发展间求取平衡的手腕与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