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神学是不是浪费时间?一个无神论者的观点
相信无数的神学研究者是开放的、真诚的和用心的研究者,一心钻研真、善、美,从未像坊间一些过度激进的反宗教者所指责那般,抱持偏执迷信甚或引人注目与骗财骗色的心态。
(本文为投稿,稿件可电邮至01philosubmit@gmail.com;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01哲学立场。)
日前,《宗哲对话录》一书作者王伟雄教授以及刘创馥教授,与关启文教授以及陈文豪博士展开了一场公开讨论。讨论会的主题为“宗教与科学”,其中王教授与刘教授代表无神论的立场,而关教授与陈博士教授则代表有神论的立场。活动中不少被提及的论点都甚有新意,非常刺激思考。
借题发挥
本文想讨论的,是王教授在该场讨论中争议性的一句:“研究神学就是浪费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句引来的批评并不少,其中更有指王教授傲慢霸道。本文的目的,是从无神论者的角度深入分析,到底王教授的“研究神学就是浪费时间”一句是对还是不对?剧透一下,本文将会平衡地分析利弊,对神学“有赞有弹”,但整体而言仍不认为研究神学是浪费时间。随著本文的进展,笔者也会趁这个机会,讨论著名哲学家休.普莱斯(Huw Price)对神学以及宗教哲学的批评,并会提到他的一段小故事——因为他那尖锐的批评,他曾经与《伦敦书评(The London Review of Books)》的编辑们有过一段过节。
要注意的是,本文如标题所述,是“一个无神论者的观点”,是完全以无神论为真作为前提去进行讨论的;亦因此,本文论及的正反各方观点,自然也是无神论者之间的“内部矛盾”。若果以有神论甚或不可知论作为前提,本文大部份论述将不会成立,而本文不会试图论证无神论、有神论或是不可知论的对错。
事实上,王教授对此议题的评论只有寥寥数句,笔者写一篇文章是有点借题发挥了。但是,作为笔者友人的王教授曾经在私下对笔者谈及,这是个可争议的问题,而且他不会认为自己的看法就是定论。那么,就容笔者借题发挥一下,参与、扩展一下这个讨论。
“研究神学就是浪费时间”这个判断到底是对是错呢?(资料图片)
王教授的“研究神学就是浪费时间”一句是甚么意思?
要分析王教授的一句是对还是错,首先要搞清楚该句的背景(context)是甚么,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明白他表达的意思。王教授说出该句之后,曾经在不同场合对之进行了补充说明,其中包括了他在该场活动中的后续发言,以及他在自己的Facebook帐户的公开留言。[1]他指出,自己针对的不是研究宗教,只是研究神学,而他对神学的理解,是误把(他眼中)虚假的神当作真实的去研究。
他的意思如下:如果无神论是真实的,亦即神不存在,正如福尔摩斯并不存在,那么,误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真实去研究当然是浪费时间,正如误把福尔摩斯当作真人去研究一样。
但是,他并不是说研究宗教是浪费时间,因为宗教是个社会现象,正如一个人把福尔摩斯视作虚构的文学作品去研究,不一定是浪费时间。还有,他的说法是以无神论为真作为前提的,不能以非无神论的背景(context)去理解它。
本文顺应王教授原句的前设和意思,要讨论的是:一个人把虚假的基督教或不存在的神当真的去研究,是否浪费时间?
误把错误的世界观当真去研究,不是浪费时间
笔者的基本立场,就是误把虚假的基督教或不存在的神当真的去研究,绝非浪费时间。原因是笔者相信以下一点:一个人发展自己的世界观,使之变得更为完善,即使那世界观是错误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亦非浪费时间。
在不少重要科学家与哲学家的世界观中,也有不少的概念是错误的、虚假的,但是他们自己并没有察觉这点,并对那些概念信以为真。而且,科学家与哲学家进行建基于自己的世界观的研究,不一定能使自己的看法更接近真相,往往只是在错误中兜转。这些研究,即使是错误,应否说就是“浪费时间”?
笔者相信,真心这样相信的人虽然不会没有,但也不会有太多。比方说,在道德哲学之中,即使是一个彻底的效益主义者,大多也会认同康德义务论者的研究有其重要之处,认为那些研究是效益主义者的研究可以参考的。当然,对于效益主义者来说,那些康德义务论者的研究往往只是反驳的对象,又或是反面教材。可是,反面教材也至少是教材的一种,也是哲学完善自己的一个过程。
如果我们能够认同,那些错误的科学和哲学研究并非浪费时间,那么,对于建基于其他虚假的世界观的研究,我们似乎也不应该太过苛刻。以一个世界观为出发点去进行研究,就算那世界观是虚假的,而且在研究过程中没有更接近真相,这种研究本身也是一种宝贵的研究经验。
慢著,错路难道没有程度之别吗?
看到这里,相信一些读者会质疑以至反对笔者的说法。这种反对的观点会认为,在学术上走错路是有程度之别的,即使一些错路对学问的进步仍有正面效益,是值得花时间的,另一些错路却不然,只是彻彻底底的歪路。它们如同占星学或炼金术的研究一般,即使曾在历史上曾经有所贡献,亦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今只不过是不折不扣的迷信,再无值得学习与尊敬之处。而且,这种观点往往还不会就此打住,还会认为这种错路并非只会白花时间,更会带来恶果。这一节,笔者将会详谈一下这一类反对神学的观点。笔者认为,它们是有一定的力量的,要反驳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然后,笔者将会在最后一节指出,即使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也不代表研究神学就是浪费时间。
在专业哲学家之中,持上述观点的大不乏人,其中有公开表达这种立场的著名哲学家,就包括了休.普莱斯和西蒙.布莱克本(Simon Blackburn)。[2] [3]普莱斯甚至认为,不单研究神学是错误的,就连认真研究无神论的宗教哲学观点——像王教授和刘教授的《宗哲对话录》那般——也是件大错特错的事,是一种知性上的倒退而非进步。说起普莱斯,他有一段十分有趣的故事。他曾为《伦敦书评》这一刊物,撰写对于基督教哲学家约翰.莱斯利(John Leslie)的《无限心灵:一套哲学宇宙学(Infinite Minds: A Philosophical Cosmology)》一书的书评。然而,书评写了出来,却被编辑认为其对莱斯利的书极度不尊重,结果惨遭退稿。那篇书评,就连题目也写得有够“串”,是为《饿死那只神学布谷鸟(Starving the Theological Cuckoo)》。内文呢?当然是更“串”了,甚至直认自己对不应被理睬的莱斯利作出回应,本身就存在著某种矛盾。下为一段拙译:
在某种层面而言,玩哲学家的游戏,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去回应有神论者莱斯利的论证,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全力去做这件事,比如我对这本书的细心的回应,似乎是一种错误的信念(bad faith)。这种做法,似乎是承认了这种我认为不在认真的哲学与科学研究的范围里的观点,在知识上是可敬的;而且,在一些不那么理论性的层面,这种做法也是肯定有害的。[…]即使在某些哲学论点上回应莱斯利是可能的,甚至是吸引的,正视神学似乎是一种道德上的失败:喂饲一只应该简单饿死的古老的知识布谷鸟(ancient intellectual cuckoo)。正确的做法,是忽视牠那博取注意的要求,然后走开。[2]
普莱斯的论点,简单的说,其实就是网络上所谓的“Don’t feed the troll!(别喂小白!)”在书评的后记,他对自己的意图作出了补充,也解释了自己上述的矛盾之处:他是希望在宗教哲学还会被认真看待的现在,认真地提醒我们,我们不需要认真地看待它。下为另一段拙译:
我对莱斯利的处理方法肯定是不尊重的,不过那当然就是重点。对于甚么事情值得在学问上花功夫,我们的共同看法是会随时间改变的。到了某个阶段,当一个议题接近了边缘,那些认为它应该被挤出边缘以外的看法,就会开始被认真看待。那种看法,无可避免的是一种对不尊重——一种对自己的尊重所需要的不尊重——的推崇。神学已经走了那个方向很久了。迟早,它会掉出那块地图之外,甚至《伦敦书评》也不会再认真看待莱斯利那般的著作,不会比他们现在对待“创造科学(creation science)”的辩护或是占星学的方式更为认真。在那之前,提醒我们自己我们可以继续往那方向迈进,还会是一件重要的事。现在,对那种书的一种认真的回应,就是提醒我们自己,我们不需要认真看待它们。[…]我们不需要继续喂饲那只神学布谷鸟。我们有资格简单地走开。[2]
普莱斯的观点是值得深思的。无疑,现今神学和宗教哲学对于科学以及其他哲学范畴已失去了大部份的影响力,而且以后两者现时的发展方向来看,不容易看到它们为甚么还要在意前两者。到底神学和宗教哲学在知识上、学术上是否值得尊重,会不会只是一种学术界对于时间、精力与公共资源的白白浪费,甚至是一种倒退或是“助纣为虐”,并没有简单的答案。
实际上,王教授在活动中也曾表示,他认为若果宗教消失,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更为美好。普莱斯与王教授的这种观点,和新无神论(new atheism)运动的观点如出一辙。新无神论运动是近年在欧美掀起一股热潮的社会运动,几位作为运动领袖的作者都认为[4],对于像有神论或无神论这种抽象的世界观问题,社会应该要朝著某种最终的共识迈进,彷如著名的政治学家和西式民主大推手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讲的“历史的终结”一般;而新无神论所推崇的那种未来的共识,内容当然包括了无神论、人文主义、政治体制的世俗化以及对科学精神的尊崇等元素。如果我们同意这种观点,那么学术圈子继续对宗教概念认真讨论,也许是个不良的现象。这种讨论,或许只是让那些及早绝迹为妙的观念得以挂上了一种“学术”的面貌,道貌岸然的久延残存。
以下是一个例子,在美国,“智慧设计论(intelligent design)”的拥护者声称它是一个科学理论,希望它可以和演化论一起在科学课被教导,最终却于2005年被法院勒令逐出科学课之外。法官的判决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因为他发现科学家社群(the scientific community)根本从未认真看待那个所谓的“科学理论”。[5]若果在专业科学学术论文中,科学家们不是那么一致地对智慧设计论视若无睹,那么判决的结果也可能会很不一样。理由如下:即使只是在专业学术论文中反驳智慧设计论,也自自然然的会引起信仰基督教的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回应。这种讨论的结果,就是会使整个讨论显得像个像样的科学学术争议,而这正好就是智慧设计论运动的企图。简而言之,幸好科学家没有花时间去回应智慧设计论,否则那将会是科学的倒退——至少在不认同智慧设计论是一种科学理论的人们眼中是如此。
总结一下,普莱斯的这种观点看来,神学和宗教哲学研究就是在好心做坏事,把时间了在绝不该花的地方,不但在知识上毫无贡献,还带来相反的负面结果。当然,一如所有社会事务,一件事是否真的百害而无一利,还有所谓的害处有没有想像中严重,不容易有个明确的答案。就算是在无神论哲学家当中,对于这点也有各式各样的意见,普莱斯的一类观点绝非压倒性的多数。[6]然而,倘若这方面谁对谁错的答案能够被找到,相信也不会是在哲学中被找到,而是会在社会科学中被找到(这点刘教授也曾在活动中提及)。因此,即使笔者自身亦是一个宗教哲学的研究者,希望自身的研究工作不是纯属浪费时间,或是有破坏无建设,也得遗憾的说自己暂时未有结论。只是,来个万一,假设神学研究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又可以如何回应?
基督教哲学家约翰.莱斯利《无限心灵:一套哲学宇宙学》一书曾经引发了不少争议(资料图片)
不管如何,对个人而言也是件值得的事
对神学以至宗教哲学——包括无神论宗教哲学——的研究的存在,有可能弊端多多。但是,我们要把社群和个人两个层面分清楚,上一节所述的弊端都是在社群的层面得出的,而非在一个人的个人层面得出的。我们分析一个行为有没有益处,值不值得为之花上时间,一定得回到行为者的个人本身,而不可能把行为者本身的处境抽空,只谈社会博奕以至权力斗争。
基督教和有神论,不管你喜不喜欢它们,它们就是在世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不少人从小到大就是拥有宗教背景的,把超自然的东西的存在视作和石头的存在一般理所当然的,这是很多人的个人的切身经历,而且种经历是十分真实和实在的。毕竟,新无神论者心目中的“历史的终结”还远远没有到来,现阶段不过只是一个单纯的构想。在现实世界之中,就是还存在著各种各样的世界观,有世俗无神论,有有神论,有基督教,有佛教,有伊斯兰教,还没有一个能真正在社会中成为“主流声音”。不同的个人接受不同世界观,多是因成长背景之故,是一种偶然因素。
进行学问上——尤其哲学上——的思考,每一个个人也是需要从一个起步点出发的。一个人未涉足学术前本身信基督教、信神,自然会以有神论以及基督教世界观作为研究的起步点,这是我们现阶段不能改变的事实。
以这一点为前提,即使我们假定“一个人相信一个错误的世界观是件不好的事”,但是他去研究那个错误的世界观,其实也是以之作为一个出发点,前去探索世界,而且在探索过程中也会对那个世界观不断进行改良。经过了这个改良的过程,就算他最后还是在错误的世界观中兜转,至少他在两个错误的世界观——未经改良的和改良后的——中选择了一个更合理的、更有逻辑性的、更深思熟虑的,并因而能对世事作出一个更合理、更有逻辑性、更深思熟虑的判断,而非颠三倒四。这就他个人而言,是件好事。
当然,更合理和更有逻辑性不代表更真确,而且,一个更合理和更有逻辑性的错误世界观,往往比一个颠三倒四的更有能力对社会构成损害。然而,相信大部份人也会认同,在个人在世的角度看,一个深思熟虑、认真思考过神学问题的信徒,相比起一个未经思考的轻信信徒,前者在做人处世方面多会比较理性、顺利和成功,即使两者的世界观一样虚假。因此,就算神学研究未能使一个人更接近真相,也不应说就是浪费时间。
再说,前段还未谈及接近了真相的可能性。有些人有宗教背景——这是无可避免的社会现实——自然会从宗教世界观开始研究这个世界,但如果因为神学研究而对演化论、大爆炸理论等拥有更接受的态度(这些正是不少开明派、自由派的神学思想),或是索性离教,这个改变自己的过程,相信王教授也不会说是浪费时间的。实际上,当王刘两位教授分享自己的离教经历的时候,也有说过自己是因思考而分开。研究学问,尤其是有关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学问,其实是不断改变自己、提升自己的过程,或简而言之,是种成长过程。事实上,即使是不信教的一般人,世界观也大多亦会有杂乱之处,鲜会是哲学上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社会现实。不论从哪个出发点起步,对自己从小到大在社会中养成的信念进行洗炼,让之发展成哲学中的自然主义,或是其他能受尊重的学问或思想,也是一个非常长久的成长过程。无疑,以基督教世界观为起点开始研究,可能会“走了远路,相比起社会中从其他出发点出发的一些人,浪费了更多时间”,这点笔者是认同的。但是,这和“不是诚哥个仔浪费了更多时间”有同曲异工之处;不管如何,无需说这种个人的成长过程就是浪费时间。
最后补充数句,以上讨论都是以“研究者对研究主题持开放心态”为前提去进行的。若果对学问的研究变成了纯粹的偏执与迷信,相信不论研究甚么也只会是浪费时间。当然,少数人能因为这种偏执赚到一两个钱或他人的注目,这是别话,这点邪教教主也能做到。但是,即使笔者是个不认同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还是相信无数的神学研究者是开放的、真诚的和用心的研究者,一心钻研真、善、美,从未像坊间一些过度激进的反宗教者所指责那般,抱持偏执迷信甚或引人注目与骗财骗色的心态。当然,他们以及回应他们的无神论哲学家的研究,到底是否如普莱斯所想,只是“阻住地球转”,就是有待考究的别话了。
附注:
[1] 参见:https://www.facebook.com/waihung.wong.666/posts/10210486520813149?pnref=story
[2] Price, Huw. (2001). ‘Starving the Theological Cuckoo’, 连结:http://philsci-
archive.pitt.edu/archive/00002446/
[3] Blackburn, Simon. (2001) ‘Review of Polkinghorne’, 连结现已失效。
[4] 参阅Dawkins, Richard. (2006). The God Delusion, London: Bantam Press. Harris, Sam. (2005). The End of Faith: Religion, Terror, and the Future of Reason,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Hitchens, Christopher. (2007). God is not Great: How Religion Poisons Everything, New York: Twelve/Warner Books
[5] 法院判词见:https://web.archive.org/web/20051221144316/http://www.pamd.uscourts.gov/kitzmiller/kitzmiller_342.pdf
[6] 参阅Philipse, Herman. (2012). God in the Age of Science?: A Critique of Religious Reas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mith, Quentin. (2001). ‘The Metaphilosophy of Naturalism’, Philo 4 (2):195-215. Oppy, Graham. (2011). ‘’New Atheism’ Versus ‘Christian Nationalism’’, in Paolo Bubbio & Philip Quadrio (eds.), The Relationship of Philosophy to Religion Today, Newcastl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pp. 118-53.
作者:陈乐知(悉尼大学哲学系博士候选人,专研心灵哲学、形而上学与宗教哲学,研究兴趣旁及政治哲学、认知科学哲学以及道德形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