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社会有什么样的哲学?哲学教育系列总序(下)
编按:
台湾开学文化出版社引进法国哲学百年老店──富杭出版社(Vrin)的《什么是……?》哲学之道丛书。试图以“一书一概念 理解当代思潮”的方式,引介法国哲学方法论的实际操作。首两本出版的书为:《什么是政治行动?》与《什么是游戏?》。(点击连结了解更多)
“哲学之道”丛书由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副研究员黄冠闵老师担任规划。黄老师为丛书撰写此文作为总序。
(前文提要:为甚么哲学会被判定为无用?哲学教育系列总序(上))
对一个以哲学专业知识为工作的人来说,哲学的专业知识包含著哲学史、哲学理论的派别、哲学问题的脉络、哲学经典的解读等等,这些确实是缺乏训练的人感到遥不可及的门槛。一个严肃的专门知识者不会否定这类门槛的存在。正因为有这样的门槛存在,确实也有必要有些引介的工作,来带领有哲学兴趣的人越过门槛。从广大的潜在读者角度来说,每个人都可能有兴趣接触哲学,甚至可以说,每个人都有权利接触哲学知识,而且也没有必要为此而成为哲学家。
在知识权利与知识门槛之间的张力则有待于一些弥合的工作。哲学的议题有它的深度,也有它有趣而迷人的一面。哲学的经典相当多,但经常让人望文生叹:“明明每个字都认得,为何连起来就看不懂?”哲学文本中有许多的概念,也有由概念串起的论证,但这些概念却常常让人愈读愈迷糊,即使拿出入门书,也未必能得到解答。这是一种知识的落差。明明哲学可以是每个人得以接触的权利,那么,为何内容如此苦涩,似乎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果真想要尝尝哲学思考的滋味,那就必须登堂入室,试试看使用概念与推理能够结合出怎样的命题。这就像是为了身体的健康,每个人都可以参加体育运动,但没有必要让每个人都成为职业运动员;可是,如何让运动的质量被拉张出来,促使人们更懂得欣赏运动的窍门,则是推广体育运动者所念兹在兹的。
在公民社会的图像下,哲学的概念运作可以让思考者探问自己以及知识、历史、社会究竟是建立在哪种基础上。夹在知识权利与知识门槛之间,却得以凸显出哲学思考必须有些有方法、有系统的切入方式。
哲学教育系列
基于对公民社会的想像,我们规划了哲学教育的系列,其中包含两个目的,一是希望弥平知识权利与知识门槛之间的落差,二是转换论述的场域,不是以哲学系为参考座标,而是以公民社会的现有公民、未来公民为潜在的读者。在以方法为基本前提下,公民社会的哲学教育包含三个部分:(一)方法与经验、(二)关键概念的专题、(三)经典导读。这三个部分彼此相扣与呼应。
第一部分是方法与经验,这是总论的部分。近几年来台湾对于法国高中哲学教育以及毕业的会考,非常感兴趣,甚至有引进、推动的努力。但另一方面,当代法国哲学往往引起一些误解(有些还是在哲学专业内部的误解),认为法国哲学很花俏、经常创造各种奇怪的名词、标新立异。这两方面的看法难道不是彼此矛盾的吗?是否两者都存在著片面的认识呢?法国的高中哲学教育是属于国家政策的一环,秉持政教分离的原则,对于哲学与民主的内在关系相当侧重。在制式化的教育中,则有一些明确而固定的方法(摘要、文本解说、论说文写作),这些方法确定地让哲学论述是建立在命题与论证上,同时也彰显出哲学内部的多重历史传统。但如果借镜法国推行哲学教育的历史经验,我们必须先明白这一套教育的实际内容是甚么,进一步则是思考台湾若要推行哲学教育,究竟是在哪个立足点上。对照之下,哲学教育绝对不是要复制法国的经验,相反地,是要藉著这些经验来构想我们自己的公民社会如何形构出来。
公共领域的讨论必须有命题,才能让一套论述变成可以有理据、能够被分析,最后也才能够有根据命题而来的意见交换。这就凸显出以命题为中心的哲学方法有其必要,从说话到形成文字、从片段文字到形成文本,如何掌握到别人所说、所论则是迈向沟通的一个必要条件。在第一部分,本系列将会介绍法国在引导学生分析文本、产生论证上所采用的方法。
第二部分是关键概念的专题系列。这一系列以各种关键概念为主题,提供一些新进研究成果,也勾勒出一些问题较为深入的思考。本系列第一阶段会借镜于法国富杭出版社(Vrin)的“哲学之道”系列,以“甚么是……?”为问题引导,带领读者接触较为深入的主题探讨;难度较入门简介高一些,但足以让有深入兴趣的读者进入以主题讨论为主的哲学世界。此系列在写作上以方法为基本模组,每一本书前半部分是问题的回答,介绍当前的研究,后半部分提供两篇关键文本以及对此文本的解说。在专题系列的规划进程上,初步将以翻译为主,但更进一步,将是要激励本地的学者投入写作。在专题的选择上,会先选取与公民社会较有直接相关的专题来引介。
第三部分是经典导读。哲学的经典浩瀚,尤其是不能只将眼光放在西方语言的经典上,东方语言除了汉语以外,梵文、日文也都可归入此一经典导读的系列中,不过,所谓的导读是引导精读的门径,不是一种概括的介绍。我们的选择策略,也是先以有既定的导读书籍为蓝本,先挑选一些经典文本来导读,提供精读的依据。这一种精读也是希望读者能从经典文本中理出其命题、论证的纲要。如果能够藉著翻译的引介,展示一种精读的形态,重新集结汉语世界研究者的能量,产生出我们自己的经典导读本,这也是一种弭平知识落差的方式。经典文本并非片面的权威,而是一个资源、一个思考的阶梯。我们希望借由导读,带入一种仔细聆听的态度,不是当作圭臬奉为准则的聆听,而是训练敏锐辨识能力的聆听。细致的阅读典范可以避免囫囵吞枣的速成心态,但也要在有清晰蓝图的视野下,提供读者得以自行进修的机会。
我们这个社会有什么样的哲学?
一个出版计划不可能是符合百科全书式的要求,完备地囊括所有的主题、经典,但是这一出版计划的切入方式却应该提供取样的标准。此一哲学教育的取样是以公民社会为蓝图。翻译是一个起手式的动作,并不是基于模仿的必要,而是基于世界参与的要求。采用翻译的介入,首先要彰显的是一些观点、方法、参与的经验,我们无法闭门造车,在面对有深厚哲学传统的另一社会的成果时,观察与学习是最好的良方。但我们也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设想模仿移植,重点是要在观察、学习、吸收新知时,把握到方法的关键。目标是要思考我们的公民社会的条件,哲学有可以贡献此一公民社会条件的思想利器,但哲学本身也建立在对此公民社会的想像上。
按照公民社会的想像,我们设想哲学所可能介入的方式,特别是哲学介入公民教育的可能性。然而,我们并不寻求一种主流的位置或体制的位置,哲学的涉入既不是寻求特定体制的肯定,也不是夺权、夺取发言权。那么,哲学活动是站在甚么位置上发言?在寻求各种体制化的方案之前,应该先想想“体制中的位置”这一命题。公民社会并没有固定的样貌,同样地,哲学活动也未必有固定的位置。公民社会的想像也可能反过来创造出一种哲学实践的方式,塑造出在台湾这一公民社会中哲学的新面貌。从哲学出发来想像可能的公民社会,也会反身地让哲学受到此一想像所形塑。在问“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哲学吗?”、“我们这个社会需要甚么面貌的哲学?”之前,恐怕也要先问问“我们这个社会有哲学吗?”、“我们这个社会有甚么样的哲学?”当我们这个社会不断浮现各种“转型”的字眼时,对于“转型”的匮乏与需求,也必定会投注在哲学活动上。对于公民社会的想像是生活在此时此地的一群人的转变契机,但未尝不是哲学活动本身的转变契机。
我们确实需要把握可能的契机,毕竟,我们所共同生存的这一世界正面临巨大快速的转变。未来的公民究竟有甚么样的未来?在我们处理记忆(个人记忆、集体记忆、虚拟记忆、失忆、人工记忆)、面对过去的历史及各种遗产(或负债)时,我们也在面对未来。以公民社会为蓝图的哲学想像,不是一个福地的许诺,但确实像是与某种未来订定一份契约,这份契约是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