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拉斯《死亡之病》:若你问爱情为何致死,注定你不理解爱情
也许每个女人多少都应该读一次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那个总能以“爱”作为言说与书写策略;庞大的历史或创伤的记忆,皆能以一个“爱情故事”作为输出,情意至深,却总是冷静而睿智地止笔。
杜拉斯的作品中,较广为人知的应数《情人》与《广岛之恋》。在半自传的《情人》中,她大胆地揭露自己于15岁时与一个中国富商之子在法殖越南相恋、发展出一段现代大概会理解为sex partner的关系;而在《广岛之恋》中,则是已婚的法国女演员在广岛与当地的日本男子一夜缠绵的故事,却无意中揭露出她曾在二战期间与纳粹军官相爱、其后因此受辱的创伤记忆。
虽然暴烈而冷冽,但杜拉斯从年轻到老去,追求者不断。犹如她在《情人》中那段著名的开首段落: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年老的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那种美艳早已与容貌无关。在杜拉斯66岁那年,那个持续五年来不断给她写信的27岁青年扬‧安德烈亚(Yann Andrea Steinerd)正式成为她最后一个情人。杜拉斯对扬有著病态的占有欲,渴望得到他所有的臣服;扬将一切都奉上,完全接受她热切的爱意或盛怒之下的摒弃,唯独身体——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唯一忤逆杜拉斯的时候,就是他需要找男性伴之时。
杜拉斯晚年之作《死亡之病》,便是以自己与年轻恋人扬的关系为灵感开展的小说。
福柯在谈杜拉斯时,认为她的小说像布朗肖:总是在做减除,直至某种东西,作为一种人的呈现,渐渐成形。这种人的呈现,躲藏在自己的动作、自己的目光后面,而后消失,只剩下一点亮光。它又映衬着另一个亮光,直至这最后一点回忆也被减去了。
福柯对杜拉斯与布朗肖关系的判断是那样睿智,但二人之间,并非简单的像与不像(正如“邂逅”的过程与结果或许无用,但必有冥冥存在,才能接通不可言明的机缘)。纵然那可能只是自我中心的无用结合,我依然愿意尝试以布朗肖作为进入《死亡之病》的路径。
死亡之病降临的“另一种夜”
男女二人共处于仿似连绵无隙的夜,或是说,因为二人的相遇,夜变得连绵无隙——“你”是从未有过女人的同性恋男人,“她”是萍水相逢的女人;“您”付费让女人每日到来,“你”想知道女人身体的触感,想为性器觅那个、其他人所说的“由上帝度身订造”的藏身之所,那个“世界之源”;“她”说自己不是妓女,却愿意讨价还价地索要更昂贵的金钱,陪伴“您”实行这“爱的尝试”。
布朗肖对“夜”同样情有独钟。他把“夜”分为两种。一种是呈现接纳的姿态,让人在其中安息,睡眠或死去,它为白天提供储备,让白天得以在幽深处以闪烁的光芒呈现自身,它是白天的辩证运动的一部分,并且是世界馈赠,是世界向众生提出的保证:你们最终能归回命定的同乡,与世界混为一体。这是普同的夜。还有另一种夜,是“一切都消失了”的呈现。夜的本质,就是让物事在无光中消隐,成为不可见之物。但是,另一种夜就是这不可见之物的呈现,并且使人无法停止观看。它让人总是置于外部。它是无真实性的夜,但它不撒谎;不是知觉中迷失的混乱,但人无法从中清醒。人无法与这样的夜结合,它无所休息,却似乎与死亡密不可分。另一种夜始终是他者,听到它的 、接近它的人,亦成为了自身的他者——他将听到自己步履的声音在无光的穴道回荡,那空无的回声,就是等待他来临的在场(present)。
《死亡之病》中的男女迈入的,正是这另一种夜,女就是其中不可见之物的呈现。“她”对男人而言,并非存在,只是形象——一个女人的形象,“她”作为自己并不存在,只有一个“女人”的轮廓。在一个女人的形像中,“她”消失了,变成了无光的穴道,允许男人进入(“一晚又一晚您进入她性器的幽暗里,不知不觉地您走入这条不透光的路上”);男女从未对话,“她”的声音并非对话中的回应,那只是男人寻觅自我时发出的回音;男人期待以这些声音作为引路的导向,尝试回到那可能安息的地方,找到摆放自己身体与爱的位置。
总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你闭眼期待意识滑入无光的睡眠,期待夜如羊水般将身体包覆,期待张眼迎来的第一道光——是原初的创世之光,关于世界的新生,或更直接地说,自我的新生;我们总会在某一时刻期待著重新开始,期待一种改头换面,如蛇从细长而混浊的皮囊中蜿蜒而出,蜕去所有的经历与伤痕,再次成为完好的、不同于现在的人。
但是,女人的到来与重生与复活无关,与男人的期待大相径庭。“她”是另一种夜的产出,是人们爱情常规之中的剩余。“她”在任何时刻都能安然睡去,在梦中快乐地载有另一个男人。“您”只能看著“她”沉沉睡去。女人身体的气味占据了夜的味道,她愉悦的呻吟与低喘气占据夜的声音,她的梦成为了包裹“您”的黑暗。而清醒的“她”犹如死亡的本质:不断向“您”预告著死亡之病来临的征兆,在“您”为自己哭泣或尖叫时不为所动,倒数著终将结束的日子,逼使“您”不断回溯曾经有过的经历。她以不可逾越的眼神,如同死者放大的瞳孔,告诉“您”,那是可怕的事情。
或者可以说,男人本身并不构成死亡之病,病患是缘起于二人共处的夜晚,缘起于女人开始指认:“那是死亡之病”的时刻。虽然要见罪于不少平权人士,但杜拉斯认为,同性恋是大灾难的开始,因为他们不事生育,更是要将女人杀死:《死亡之病》中的“您”让“她”不要尖叫,让“她”沉默,让“她”闭上眼,“您”甚至忘记了“她”的名字,“因为您一点都不懂她,您就说她对您一无所知”——女人在此,成为了“死亡”临在的肉身,变成不可解又不可动摇的尸首。
就是在这样的结合当中,“她”教会男人欲求(欲求女人,欲求自己缺乏之物),教会男人失去(那种即使借助白日璀璨之光亦不能寻回的失去)。“死亡之病”是在女人离开后,真正降临到“您”身上。
男人如何读《死亡之病》
布朗肖在《不可言明的共通体》在以杜拉斯的《死亡之病》谈“情人的共通体”。这个情人的共同体与罗兰·巴特于《恋人絮语》中所说的“恋人队伍”完全不同。对巴特而言,理想的恋人关系就像一组绝对合法、允许无差别互换的词语;二人处于这组梦幻词语的结合当中,得到无止境的扩展可能(因为“一”等于“全”,“你”等于“所有”),互相成就对方的完美形象。
杜拉斯说巴特是“无爱……甚么也不是,甚么也没有的,可爱的人”——的确可爱,但是却因为从未经历青春爱情的危险,因此不可能读懂一个女人,或读懂一个女人的小说。那么布朗肖呢?是一个能读懂她的“男人”吗?杜拉斯在〈男人〉中如是说:
“有些人,从彼得·韩特克到莫里斯·布朗肖,都认为《死亡的疾病》是 对立于面对女人的男人 的。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我说,如果男人是在这一点上对《死亡的疾病》发生兴趣,那是因为他们从中更多地揣测到与他们相关的甚么东西。他们居然有所发现,这很了不起。同样不同于一般的是,有些人在The Malady of Death(《死亡的疾病》)中并未看到有一个处在许多面对男人的男人中的男人,而且进一步,确实有一个以十分明确的方式仅仅面对女人的男人。”
是时候回到布朗肖对杜拉斯的解读。布朗肖认为《死亡之病》中的情人世界是被外界遗落的领域,在其中,男人与女人的存在是各自孤一并注定不可能迎接爱之降临,但正是依靠这种微妙的“灾异”,二人达成了出“对‘共通’之迫求”。由是者,布朗肖从这一共通体的构成与特征,延伸至政治共通体:这种以“异”立存、置身功利得失以外的、并且注定烟没消散的共在状态,正是其可畏之处:“它不让自身被人把握,它既消解社会现状,又倔强固执地用一种不受法律限制的至尊性来重新发明现状,因为它在否认现状的同时,也把自身维持为现状的基础”。
杜拉斯大概是满意布朗肖前半段的解读的,只是后面关于政治共通体的延伸,对杜拉斯而言,那就是男人的事情了(“他们从中更多地揣测到与他们相关的甚么东西”)。《死亡之病》的主旨,在于杜拉斯与比她年少三十八年、并且是同性恋者的情人扬‧安德烈亚的关系:那样疯狂的爱,但是无能带来任何改变,对对方无所期待,没有孩子,没有将来。这段狂热畸恋的产物最后被布朗肖挪用,成为他回应法国哲学家尚-吕克·南希的《解构共同体》时援用的例子。Kuisma Korhonen在Textual Friendship: The Essay As Impossible Encounter From Plato And Montaigne To Levinas And Derrida中指出,上述的文本流串,让《死亡之病》成了这样的一个寓言:文本之间的相遇,以至文人之间的相知、爱人之间的邂逅,终究都是自我中心且不切实际的结合,恒常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
参考资料:
福柯:〈 关于玛格丽特·杜拉斯〉,帕特里斯·马尼利耶等著,谢强译:《福柯看电影》,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
杜拉斯:〈男人 〉,杜拉斯著,王道干译:《物质生活》,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杜拉斯著,欧嘉丽译:《死亡之病》,香港:M+,西九文化局,2015年。
布朗肖:〈 灵感〉,布朗肖著,顾家琛译:《文学空间》,上海:商务印书馆,2003年。
Korhonen, Kuisma. Textual friendship: The essay as impossible encounter, from Plato and Montaigne to Levinas and Derrida. Prometheus Books,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