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布朗肖专题】论詹姆斯和卡夫卡小说的“对话艺术”
将詹姆斯和卡夫卡对立,是很武断,但容易。因为一眼看上去,在詹姆斯那,仍能拉近言语、未知、不可表达之事的一切,到了卡夫卡这儿就驱离言语、未知、不可表达之事。卡夫卡笔下,讨论双方存有裂痕、无法跨越的距离:走进无限的游戏,远离时才在靠近。
作者: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译者: 赵苓岑。
编按:布朗肖诞辰110周年,也适逢他13册简体译作出版完结。这位渴望自我消隐的批评家和哲学家、自言“一生完全奉献于文学以及属于文学的沉默”的小说家,如是在中文世界瞩目又悄然地亮了相。01哲学以此为契机,推出布朗肖专题,藉报导访谈、书摘、书评等系列文章,聚焦此一20世纪法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中无法回避的巨大存在。今日推出《未来之书》(Le livre à venir)(2015年11月版)的片段节录,布朗肖分别对亨利·詹姆斯和卡夫卡小说中的“对话艺术”做了精辟剖析。本文选自该书第三篇<没有未来的艺术>的<对话之痛>一章,获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书目简介
《未来之书》是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作家莫里斯·布朗肖的文论集。作者以富有激情而玄妙的叙述语言,通过对荷马史诗、普鲁斯特、歌德、阿尔托、卢梭、儒贝尔、克洛代尔、博尔赫斯、维吉尼亚·伍尔夫、布洛赫、亨利·詹姆斯、穆齐尔、玛格丽特·杜拉斯、黑塞、乔治·巴塔耶、马拉美等经典作家的品评,表达了他对文学观念、文学创作系列问题的看法。此书可谓法国后现代主义思想的渊薮。
《未来之书》法文原版(资料图片)
H.詹姆斯
亨利·詹姆斯的艺术中,会话分量最重。最惊人时,交谈直接跳脱“围绕著一个老妇杯里的茶”式社交无聊,霍桑说自己痴迷得不行。在詹姆斯那,无论是占绝大多数的鸿篇巨制还是偶尔几篇较短叙事,中流砥柱都是几次重要会话,借由会话,辐射全书、隐秘、炙热又激动人心的真相,试图通过自己必然掩饰的一切显现。多离奇的阐释,因为隐藏的真相介入,主人公心神相通,而隐藏的真相,他们清楚自己无权听到。交流实际围绕著不可描述之事,因为有所保留,因为主人公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他们可以避开不可描述之事谈不可描述之事,用一再否定的表述,唯此,才能认识未知,否则任何人永远都无法道出未知之事,除非死。(《螺丝在拧紧》中,家庭教师恐怖地施压于孩子,逼其承认、说出不可说之事,杀死了孩子。)詹姆斯能够在对话双方间安插第三者——晦涩地带,他每本书的核心和关键——并让晦涩地带成为误会之源,不仅如此,更是焦虑而深刻的默契之因。不可表达的内容,接近我们,吸引著我们原本分离的言语互相靠近。围绕著无以直接交流的一切,重组了对话双方的共同体。
不可能的关系如何远离否定,在卡夫卡那奠定了新的交流形式,这才是该探索的问题。至少有一点很明确:任何时候,谈话都不是对话。(资料图片)
卡夫卡
将詹姆斯和卡夫卡对立,是很武断,但容易。因为一眼看上去,在詹姆斯那,仍能拉近言语、未知、不可表达之事的一切,到了卡夫卡这儿就驱离言语、未知、不可表达之事。卡夫卡笔下,讨论双方存有裂痕、无法跨越的距离:走进无限的游戏,远离时才在靠近。所以逻辑坚挺,有理的欲望愈加强烈,有理之言因而无休无止不愿错漏丁点。卡夫卡的人物讨论、驳斥。“他总是驳倒一切”,其中一人说。这种逻辑,一方面由于他一心想活,要确保活下去没半点差池。但另一方面,这逻辑已成他们身上敌视之力,总要得理。主人公相信自己有幸尚在讨论阶段。他以为就是次普通诉讼,他以为诉讼之本在于:法庭论争由诉讼程序及呈堂证供的辩护组成,论证结束,判决必表达各方一致的意愿,因为判决得到各方认可及承认,所以即便败诉一方也乐于接受,至少在共有的判决决定上,有他一份,他赢在此。只有k.以为诉讼在于此而非言语法则,他选用了另一法则,无关规则,尤其无关不矛盾律。因为不知何时启用了新法则,我们永远无法区别两种法则,也不知面对的到底是哪一种,虚假的双重性就导致:被新法则捕获,新法则高于、低于逻辑,但人就因逻辑遭控诉,身有义务必严格遵循逻辑,又痛又惊,每次试图对抗矛盾捍卫自己,自己的对策竟也矛盾重重,所以他又痛又惊,身感罪孽,罪恶感愈加沈重。最终,仍是逻辑在审判他,人啊,究其原因,探究整个故事就因为理字面前他稍微的动摇,就被判为逻辑之敌,如此讽刺的裁决让他发现,理智的正义与荒谬的正义竟违背他的意愿和解了。(《诉讼》最后,K.还想最后呐喊一声:“还能有救吗?除了已经说的,还能辩驳吗?当然有。逻辑并非无可撼动,它无法抵抗一个想活命的人。”身陷最终的绝望,被告还想辩驳,据理力争,最后一次召唤逻辑,同时又加以否认。铡刀之下,抛开理智紧握活的意愿——纯粹的暴力:就这样走到理智的对立面,让理智从此以往理智地审判。)
谈话间引入摇摆又冰冷的空间,你以为卡夫卡如此安排就为了摧毁交流?错。目的还是统一。分隔谈话双方的距离从来都不是无法跨越的,除非有人借言说一心横越距离,言论充满二元性,二元性总衍生更多的二元性及虚假的桥梁——两面性。不可能的关系如何远离否定,在卡夫卡那奠定了新的交流形式,这才是该探索的问题。至少有一点很明确:任何时候,谈话都不是对话。人物与人物并非对话双方;言语无法交换,即便意义相同,指向与现实也永远不同:一些高于言语,是评价、判决,代表权威或欲念;另一些,是诡计、逃避,是谎言,足让言语永无相互关系。
注: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重要小说家,一生著有20本小说、100多个短篇故事,以及游记、文学评论等等。他常写美国人和欧洲人之间交往的问题;成人的罪恶如何影响并摧残了纯洁、聪慧的儿童;物质与精神之间的矛盾;艺术家的孤独,作家和艺术家的生活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一个美国人》、《一位女士的画像》、《鸽之翼》、《使节》和《金钵记》等。他的创作对20世纪崛起的现代派及后现代派文学影响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