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三人的岛屿.三】老村长女儿 移民英国的人回到小岛
娇姐移民后第一次从英国回来鸭洲时,很紧张,毕竟是十年没有回去过的家,她牵着两岁女儿回来看到陈秀冬,孙女见外公的第一句说话是“公公跛跛”,“她看到他脚上那些疮,以为他跛”娇姐说:“到现在阿爸还是很记得这句话。”
那时她没有想到,70岁的自己现在替妈妈照顾老父,又替老父清扫村落。岛屿很静,她花了一段时间去适应,十年来两人相伴,她说不闷,下句又拉住记者手臂:“你们如果走了,鸭洲就没人,好静。”
(此为鸭洲系列报导之三)
摄影:叶家豪
照顾老父的日常
陈长娇长得像妈妈,现在也在复习妈妈过世前做的事——上午坐船到沙头角买𩠌,在茶楼买父亲最爱吃的牛肉和凤爪,为他按摩双腿、搽药膏,下午跟他去医疗船看病覆诊。回到家里,左边一个蓝色痰罐,右边一个红色洗脸盆,陈秀冬有什么需要,不用说话她都能够意会。
看顾父亲如同看顾鸭洲,地有落叶她就扫,是个永无止尽的工作。每天她头戴白藤帽子,帽上绑住彩色丝巾,眉画了淡紫红色,两臂套住防晒手袖,是位顾仪态的女士。最近十号风球“天鸽”把垃圾冲上了鸭洲的岸,她很沮丧,以前她每天扫走垃圾,仔细翻出细沙,想不到一个大风让沙滩变了垃圾堆。“以前沙滩很白,路过的船夫都赞,现在就是一堆垃圾!”
岛和海是生活全部
她在渔民子弟学校的高台向着空地比划,无人的岛屿突然活了过来。“好多小朋友在篮球场射波,有些人在倾偈,吱吱喳喳的,有些人在船上,有些在岸边,没有现在那么静。”黑白旧照片之中,娇姐是对住摄影师咧嘴而笑的小女孩,和其他小朋友正准备清洁海滩迎接民政官员。
“电发要去上水,多数过年过节才去,小朋友自己去沙头角剪发。那时又不会觉得闷,只知道我就在这里生活。”
世界就是这个0.016平方公里的陆地和一个万无边际的海,他们蹦到山上摘果实,斩树晒干作柴。她伸出两只手指说,这么粗就可以斩了,说起来真衰,你不斩它就可以长成大树了。以前的山头因此有点秃。游水、拾石头、摸蚬仔,天热就跳进海水里,“沙滩上别人晒鱼干时漏出来的鱼干仔,我们执埋执埋,放到篮里面,又可以卖到钱。”她说,瞇起眼感觉很得意。
娇姐在村校读了几年书,在小学毕业之后,帮岛上唯一一间士多卖火水油渣,火水用来点灯照明,油渣是渔船所须。如果有闲钱,他们会跑到沙头角喝奶茶、红豆冰,三毫子一杯,或者看戏,“电发要去上水,多数过年过节才去,小朋友自己去沙头角剪发。”她说,“那时又不会觉得闷,只知道我就在这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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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仔看能不能识到过英国的人,嫁去其他地方发展,大家知道没得发展,就是不想留在这里。
没得发展,就是不想留在鸭洲
“到你大了就会想走,不想整天在岛上无所事事。”娇姐还是娇妹的时候,和朋友都有这种想法,于是跟大队出市区打工,在纸厂、电镀厂中赚点生活费。
1960年代愈来愈少鱼攞,年轻一辈有幸读过一点书,听说有移民一着,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女仔看能不能识到过英国的人,嫁去其他地方发展,大家知道没得发展,就是不想留在这里。”娇姐问,你难道没看新闻,很多人溜去欧美国家,在货车里面就焗死了,好像移民有金执,死人都要去的。说到底是发展机会推着他们走。
扎麻花辫的女生们去看移民的人离村,几乎是全村几百人总动员,租酒店、到机场,她忍不住噗哧笑出来,那时的少女耳语:哗,人哋又去英国啰,着靓衫呀,着条裙呀、高跟鞋。其实他们穿的靓衫靓裙,通常都是借或靠朋友担保,出国后一笔笔钱的寄回来还,但少年不知道。
“一喊移民就一窝蜂,他又去、你又去,每个家庭都放仔女去英国,最后全部人都走光光。”娇姐20几岁时,跟随同是鸭洲人的男人移民英国,在那边结婚,她也终于看见移民那幽暗的背面。两夫妇打工赚了点钱,在异地开餐馆,当地细路常常向华人扔石仔,“我一个人看舖好惊,好想老公送完外卖快点回来啦。”
英国始终是别人的地方,但你挂住鸭洲,没用的。
早期移民的鸭洲人,千里之外捎回来过一句话:“如果我有脚,我就走回来鸭洲。”即是辛苦过头呀,娇姐解释,以前在岛上,才不会被欺负。后来有段时间,沮丧失意的异乡人赌钱度日,当初带领大家信教的丘玑法执事碰巧在英国,说服他们重拾信仰,他们才能振作起来挨日子,慢慢凝聚到更多村民,又带了家人过去,日子遂变得好一点,钱赚多一点,从打工变成同乡夹份做生意。鸭洲纪念特刊写道,他们甚至在英国爱丁堡、伦敦等地建立了八间教会会堂。
海上出生的人终于上岸,虽然岸是别人的,虽然这个成就是要背着出生之地泪流满面,但很值得。很怕的时候,娇姐想起鸭洲、父亲和母亲。“英国始终是别人的地方,但你挂住鸭洲,没用的,鸭洲没有工作,没有生活,不能揾食。”
每次街渡来,都猜谁到来
娇姐耳朵很好,听见船鸣声,就探头出门外嚷:“街渡来了!”每次有船来,她都要去看、都要去猜,是不认识的游人,抑或是哪一家人回来了?好像这样猜想是岛上唯一的好玩和刺激。
其实娇姐已经70岁,不年轻了。十年前她顾念父母年纪大,自己是长女,又退休,于是回来鸭洲,闲时为他们买𩠌。直至两年前母亲过身,她顺理成章长住,背起照顾爸爸的责任。“系啰,爸爸早早结婚,生得我现在那么老,才来服侍他。”
她没好气的小抱怨,但过后还是会一个人清洁旧屋,打扫村公所,再扫旧学校,她说好忙,打风之后,周而复始的把岛屿扫干净,然后等待下次叶落。倚住校门看着一片空的篮球场和海,对面是锁罗盘村,但娇姐看到的是更远的岛国,忽尔说:“在英国住比较好,这里很静很静。不过我喜不喜欢留在鸭洲也没关系,我这叫顺其自然,安排了你在这就Okay啦。”
不是住在岛上的人,总是白昼来到,黑夜离开。“你们来了又走,走得空空,鸭洲就没人,静了。”起初她长住岛上照顾老人家,亲戚朋友外人一大堆的来,一大堆的赶尾班船走,像煮开水,煮得很沸很滚,烧到顶点一关火,突然没了声响,只剩下白烟。她觉得孤单,有时打电话给妹妹就哭。“我个心呢,里面好似空空洞洞。”
爸爸走了之后,我也会离开
“如果爸爸不在,我就会走。”她念父亲,在海洋另一端的女儿也念她,电话往来,劝她回英国。与世隔绝生活,她想会有尽头,心里明白有一天父亲离开人世,她也不会留,就回去她自己建立的家,鸭洲或者变成什么度假村、海上活动中心、旅游胜地,她能够猜出几分。是不舍得,是每棵树、每条路都有记忆,但岛屿于她来说最不能舍弃的,到底只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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