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演从艺.上】踏台板写剧本 编剧江骏杰自小有个粤剧梦

撰文: 伍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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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懂事起,粤剧已是江骏杰不能分割的心头肉。住在西贡乡郊,自小便接触神功戏,台上花旦挥着水袖,武生觔斗一个接一个,他看得目不转睛,被那响亮的锣鼓声震慑出神,大戏落幕,他久久不能回神。后来他拜师学艺,如愿踏上台板,觔斗翻得高高的,观众掌声如雷,但内心却难掩空虚,他在想,粤剧到底是什么?粤剧一定要这样演吗?粤剧可以回应社会吗?满心疑惑的他,弃演从艺,踏上了创作路,编写《林冲夜奔》、《百花亭赠剑》等新派粤剧,又与不同媒介的创作人合作,寻找粤剧的当代性。他说:“我很喜欢做戏,但在今天的粤剧生态下做,会很不开心,好像为做而做。”

最近一次“见”到江骏杰,是在媒体发布的新钞票设计上,他是其中一位年轻粤剧演员。对于新钞设计引起的异议,他没有什么特别感受,仅在脸书写道:“真人往往比上镜靓仔。”

他是一个看上去有点腼腆被动的人。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着印有戏曲学院字样的衣服,肩上挂着一条毛巾,轻轻打了声招呼,聊起近况。刚刚才从奥地利回来的他,原来伙拍潘惠森在当地演了一场《谁怕苍蝇王》。这出剧原是潘惠森为香港演艺学院节编写的,意念来自威廉高汀的小说《苍蝇王》,讲述一群流落荒岛的小孩为了生存而被迫杀戮。该剧5月在演艺上演后,向来对粤剧感兴趣的潘惠森找来江骏杰,研究在作品中融入戏曲击乐的可能性。江骏杰说初时自己无从入手,“以前粤剧打锣鼓,若是滚花,便打滚花锣鼓,若是口白,便是四个字‘笃撑’、四个字‘笃撑’,全都有格式。”但这次他拿到剧本,一度无法找到加入音乐的位置,“我初时不敢下,幸好后来潘Sir一起玩,我才慢慢找到重点,我们这次是为一出戏服务,而不是为框架服务。”

江骏杰很庆幸自己在毕业前可以与潘Sir合作,参与《谁怕苍蝇王》的动作及音乐设计,尝试将粤剧元素融入话剧中。(受访者提供)

生命与土地扣连

今年28岁的他,年纪虽轻,在粤剧圈中却也算是半个老油条,这或许要归根于淳朴的成长环境。他在西贡靠近白沙湾的村落长大,家门前有一片草地,养着一群小鸡,偶尔还能看见蚯蚓在草丛间爬来爬去。乡郊地方虽然荒芜,却不时上演神功戏,四岁那年,爸妈抱着他去看戏,他被那热闹的氛围吸引着,久久不愿离去。妈妈知道儿子迷上粤剧,不但没有阻止他,反而教他唱粤曲,更在九岁那年,送上一份让他受宠若惊的生日礼物。“她送我到儿童粤剧团学习,我认识了很多朋友,学了体操,又被龙虎武师看中,带到戏班做童角,后来更因缘际会参演‘七小福五十周年纪念展’,见到许多巨星。”

他的粤剧生命与土地紧紧扣连。童年时喜欢追着小鸡抓着蚯蚓满地跑,偶尔跟婆婆一起唱客家山歌,黄昏时走到马路等卖砵仔糕的伯伯经过,周遭大片空地是最好的练习场,一耗便是一个下午。拉筋、踢腿、翻觔斗,翻着翻着,咦,翻到了,立刻叫哥哥出来看,哥哥点评说“差少少”,不甘心,再练。后来他对音乐有兴趣,便将家中的砂煲罂罉翻出来当成锣鼓打,爸妈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拜师学艺。他学古腔、扬琴、锣鼓、木琴,师傅众多,每一个在他生命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但真正跪地斟茶的要数三喉唱家蒋艳红。“老师今年84岁了,她掌握平喉、子喉、大喉,唱歌时可以很粗犷,又可随时转换成娇嗲的女声,我们年纪悬殊,也是因缘际会认识的。”

乡间小孩慢慢长大,除了学戏学音乐,还看大量剧本。平时一放学揹着书包就到新光戏院看戏,看到名伶老倌都记得他了,后来甚至让他帮忙做音乐设计。中学校长知道这个小孩心里有个粤剧梦,有一年圣诞节,特意叫他排一出戏在圣诞联欢会上表演,他既惊且喜,连忙着手准备剧本。人生中第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戏便是《林冲夜奔》,创作源头来自昆曲《夜奔》。“很乱来,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一手一脚做出来,自己去找音乐、录音,咪、服装都是自己买。”虽然忙得手忙脚乱,但站在台上的一刻,还是很意气风发。

自小看神功戏长大,他曾渴望成为一个粤剧演员,没想到最后竟然走上创作路。(陈嘉元摄)

从幕前到幕后

他一边求学,一边参加八和粤剧学院的青少年粤剧演员训练班,学演员的基本功,亦尝试编曲编剧。2012年,他获艺发局颁发艺术新秀奖,有机会去上海研修。这个由中国戏剧家协会举办的研修班让他大开眼界,接触到的不是国家一级作曲家便是二级演员,看到藏剧、采茶戏等剧种,思想的激荡来得突然,他愈发觉得自己阅历不足、眼界也浅薄,回来后决定好好沉淀及装备自己。

这时的他慢慢意识到幕前的五光十色很虚浮,有一次他要上台演一个小人物,按以往的经验,他顺着既定模式演便可,但这次他觉得不妥,“这个小人物不应该用老师所讲的方法演,刻意去取悦观众。我觉得很raw很诚实地演已经足够,你硬是在台上‘哈哈哈’,观众只会觉得假。”他向老师提出想法,没想到老师只说:“我教你怎么做,你就跟着做。”为什么要这样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落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没有答案。

“我不是机械,我要有感受才能演出来。”他不敢忤逆老师,唯有借病辞演,老师找不到其他人顶替,只好自己来。那是他初入香港演艺学院读戏曲时的小插曲,他当时满心以为正规的戏剧课可以解开一直缠绕他的疑惑,却不曾想过学院的训练原来并不科学。讲父权,讲忠孝节义,满满的大道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今日父子的相处方式可能是互相揶揄,甚至儿子反过来教父亲,那种教法已经不合时宜。”读了一个学期后,他决定转修音乐,深耕编剧。

理想与现实的差异让他从幕前走向幕后,回头再看,他似是早已觉悟,自己最关心的始终是一剧之本。他说,戏剧理应反映生活,但今天的粤剧不仅无法呼应社会,许多剧目甚至落入俗套,只为实现舞台形式而一演再演。

杂剧、明传奇、元曲是当时的时装剧,汤显祖写《牡丹亭》、孔尚任写《桃花扇》,等于我们现在的戏剧,文本呈现的是当时的城市状态,为何现在我们只是强调戏曲美学?戏曲美学是要放在人身上才能呈现出来,梅兰芳有梅兰芳的做法,杨小楼有杨小楼的理论,因而才发展成现在的传统,后来薛觉先改革粤剧,流传的形式沿用至今,但从业员很少去问这个形式与自己的关系、粤剧与香港社会的关系,反而斟酌於戏曲美学应该如何呈现。
江骏杰

冀打破固有框架

水袖落下,美丽依然,忠孝节义,未尝不可,但粤剧只能如此吗?曾有一段日子,他深陷于所谓的形式中,喜欢写富传统价值的题材,不自觉地实践理论,关心格式是否工整、上下句有否对应、先平后仄还是先仄后平更胜于文本。

后来他主动接触不同类型的戏剧,常常忽发奇想,将粤剧套至其他戏剧模式中。譬如《小明星》这出讲述三四十年代传奇艺人的时装剧,当中牵涉许多粤曲曲目,呈现模式近似音乐剧,他想,以音乐剧形式来做粤剧会否更自然更舒服?他又喜欢剧作家何应丰的小剧场作品,被其即兴与观众互动的氛围感染,这种模式放诸戏曲上又可行吗?“我很想做这种试验,乐师、演员、舞者透过乐器对话,尝试打破近代戏曲流传下来的因循框架。”

江骏杰如何革新粤剧?他对即将开幕的西九戏曲中心又有何看法?详情请看:

【弃演从艺.下】京昆身段粤语唱念 学院训练并不科学?

上文刊载于第123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6日)《弃演从艺 革新粤剧 编剧江骏杰:我不想为做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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