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raham Newman谈美国・四|暂缓关税90天是特朗普的虚张声势
4月2日特朗普(Donald Trump)宣布“对等关税”以来,全球金融市场屡起波澜,几乎没有国家能够逃过这场大扫射,即便9日特朗普又宣布“90天暂缓”,各国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中美贸易战更是随著关税叠加持续白热化。特朗普的下一步是什么?“对等关税”又将如何影响世界?这是当前各方的共同疑问。
面对全球政经的未知棋局,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于4月21日举办“全球政治经济大师讲座”,邀请到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外交事务学院暨政府系教授、BMW德国与欧洲研究中心主任、《地下帝国》(Underground Empire)共同作者亚伯拉罕.纽曼(Abraham Newman),以“特朗普2.0下的经济安全”为题,剖析美国的“地下帝国”何以成形,以及特朗普发动关税战的真实目的。活动由胡佛东亚民主研究中心、台湾韧性社会研究中心、美国乔治城大学台湾校友会共同协办。
围绕这次讲座,《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四篇。本篇为第四篇,聚焦现场问答。
提问一:您如何看待,北京面对特朗普将对华关税由145%提升到245%的反应?北京已经宣布将问题提交给联合国安理会,指责美国、特朗普将关税武器化;另外关于台湾,您提到谈判是美国的“支配测试”(dominance test),台湾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被美国过度控制?
纽曼:我认为国际组织很难解决这一冲突,因为美国在这种关系中经常发挥阻挠作用,特朗普政府或许也对国际组织不那么感兴趣,因此我认为即便国际组织愿意接案,可能也无法解决问题。
但我认为更大的问题是,中美之间存在“懦夫博弈”(Chicken Game,又称胆小鬼赛局、小鸡游戏),双方都不愿意真正退缩,且都愿意升级局势。这就是为何我担心冲突可能波及第三国:中美如果出现大量贸易摩擦,中方的回应可能是向欧盟、日本等国倾销多余商品,结果可能导致这些国家也采取关税措施。
因此我认为有一点对这些“贸易国”(trading country)来说非常重要,或者也可称他们为“开放联盟”(openness alliance),那就是诸如日本、澳大利亚、欧盟等,比须为这一刻做好准备,并且真正协调彼此反应,避免事态以这种方式升级。中美之间是“懦夫博弈”,最后当然会有一方退缩,问题只是谁愿忍受更长时间的痛苦,我对此有自己的判断。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其他国家,各国都该竭力防止金融危机,并且促使其他国家仿效。
至于台湾该如何应对,我认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保持耐心。当然,没人喜欢这种答案,大家都想采取行动,但我认为“90天暂缓”其实只是虚张声势(bluff)。美国政府已经表明自己无力维持高水准关税,因为债券市场基本显示,维持原本作法将摧毁政府的债务状况,而特朗普显然也不愿危机上演。当然中美之间存在另一场赛局,但对台湾等对象来说,美国其实很难更进一步,因此保持耐心是有利的。
或许台湾也可以向日本学习:在众目睽睽下隐身,为美国提供一些“不那么昂贵的东西”,展示自己其实不愿一次次被支配。另一个可行策略,就是深化对其他国家的开放,转移自己的对美贸易依赖,来降低相关风险。
此外,各国通常认为自己是关税的独立目标,但这次几乎所有国家都被征收关税,那么企业所受影响就会相对下降。例如台湾芒果或许被美国征收10%关税,但菲律宾芒果同样如此,因此相对竞争劣势的实际后果,就是美国消费者必须为芒果付更多钱,而不是台湾芒果因此输给菲律宾。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关税对全球的影响,就会发现美国从中获得的筹码并不多。
所以我认为特朗普发起关税战,主要原因是关税够吸引眼球、能诱发恐惧,是占据新闻周期主导地位的工具。“90天暂缓”,听起来像是等待美国的最终宣判,但其实如果退一步来看,我认为保持定力、思考如何获得豁免即可,例如半导体产业就做得很好,他们正与美国企业合作,以获得核心出口市场的豁免。
提问二:您对从事制造业、电子业的台湾公司有没有什么建议?除了台积电,台湾也有其他在美业务份额可观的公司,例如富士康和联发科技,前述三家公司在华盛顿都有自己的游说人员与团队;此外仍有数百家台湾科技公司专注于在台外包制造,并以美国市场为主要对象,对这些从事制造业的台湾科技公司来说,如果他们想更好地游说美国政府、进行相关法律研究,可以怎么做?毕竟不是所有公司都像台积电,有能力聘请前英特尔公关人员前来指导。
其次您刚才提到教育组织。台湾也一样,在研究所或大学部,我们主要关注国际局势变化的单位就是政治、经济或商学院。在您看来,我们能否统整出综合路径,或是建立新部门,来应对不断变化的环境?
纽曼:对于公司来说,我认为真正重要的,不是急于在政治外交上达成某种“能解决问题”的交易,因为正如我所说,我认为没有任何交易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同样需要强调的是,美国并没有同时与190个国家展开谈判。现在情况基本就是,各国都被征收关税,美国要大家来谈判,但美国政府想要什么,目前显然没有190个计划,事实上我认为也并没有太多计划,一切都很模糊。与此同时,美国解雇了许多政府工作人员,这也削弱了制定相关计划的技术专长。
因此如果部分台湾公司面临问题,那么我会建议他们与出口市场的美国同业合作,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我认为传统外交并不能真正解决这类问题,或许更多要仰赖企业与企业之间的互动,接著通过政治链来向特朗普政府反映,让他们知道这项政策对美国公司与行为者的影响,我认为这将是最有效的管道。
关于教育的部分,这是非常重要的议题。美国过去有一个政府项目,叫做“总统管理研究员奖学金”(Presidential Management Fellows Program,PMF),是培养人才、影响未来美国政府政策制定的重要项目,我也曾建议他们设立一个经济安全奖学金,但现在特朗普政府已经终止这个项目,我认为这只会损害他们协调相关议题的能力。
不过我鼓励其他政府这样做,也建议公司应该设立类似项目。我有在大学开设一门围绕全球经济安全的课程,算是新颖的尝试,目前没有多少大学有这样的项目。所以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教育必须在各个层面进行。
提问三:美国的“武器化互赖”(Weaponized Interdependence,又译相互依存武器化)似乎都只能起到短期作用,至少观察近几年美国对中国或其他威权国家的实施结果,就是如此。“武器化互赖”能够形成长期政策吗?正如佛里曼所说,也正如您所说,世界是一个网络。但我们讨论的重点似乎是网络如何运作,而不是网络是否足够坚固,来让掠食者捕食猎物、并抵御可能摧毁网络的大雨滴。当然这些都是比喻性问题,但不知您有什么看法?
纽曼:关于这些“经济胁迫”(economic coercion)工具,能否持续确实存在很大争议。我认为这取决于网络本身,以及它是否可被替代。
我想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金融领域,目前用于制裁的美元结算系统,还不存在替代选项。当奥巴马(Barack Obama)政府开始将金融网络武器化时,财政部长杰克·卢(Jack Lew)曾在公开讲话中多次示警,建议不要过度使用这些工具,因为他担心人们总有一天会绕过系统内的工具。但说实话,这并没有发生。之后特朗普政府更加频繁使用相关工具时,人们还是继续使用美元,且使用量甚至有所提升。因此拜登(Joe Biden)政府学到的,就是我们可以继续用这些工具。
接下来就是另一个不同的问题:经济胁迫的工具有用吗?实事求是地说,大多数外交政策工具都没有用。为了吓阻战争爆发,我们向各国运送了多少武器?但战争有因此停止吗?几乎没有。那么为何还要这么做?因为这些工具通常会带来交易成本(transaction cost),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止被锁定方推进目标。
就像对俄制裁,虽然没有阻止俄罗斯继续作战,却给俄方带来巨大的经济负担,如果没有这些制裁,俄罗斯将拥有更多战争资源。同样的,虽然出口管制无法阻止中国开发芯片,但拜登政府的评估是,这会拉长中国在人工智慧领域取得主导的时程。当然事实是否如此,可以辩论,但这确实是他们想要实现的目标。
再来是5G系统的例子。可以发现,即便美国不断施压,华为还是能找到替代方案与市场,美国的围堵显然不那么有效。不过这也会牵引出另一个问题,就是各国是否真的安心开放华为进入,我认为许多国家都持怀疑态度,因为各国知道该公司可能成为中国政府获取各国数据的管道,所以其中既有风险也有机遇。
至于这些网络足够坚固吗?在《地下帝国》的结论中,我与亨利‧法罗(Henry Farrell,《地下帝国》的共同作者)的看法是,武器化互赖最威胁的,其实会是美国民主。这与中国、其他国家关系不大,关键问题在于,人们是否还相信美国的私人公司是私人公司,如果美国一直把他们当成行使权力的通道。
以星链(Starlink)为例,如果你视星链为美国政府的一部分、而非一家私人公司,就会担心合约是否可靠,是否只要美国政府风向一变就会作废。当然,《地下帝国》是在特朗普政府上任前出版的,但我们已在书的结尾指出,美国使用经济胁迫工具,真正后果可能是美国民主与财产权的消亡。
提问四:在中美贸易冲突期间,中国试图把稀土出口当成杠杆;此外台湾制造了全球80%以上的先进半导体,但从结果来看,双方似乎都无法像美国那样发挥影响力。“武器化互赖”的理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应用到其他国家?或是在什么条件下,美国以外的国家能够获得“武器化互赖”的能力?
纽曼:实施经济胁迫的方法非常多,如果稀土真的相当重要,已经在中美两国间构成互赖,那么这就容易诱发一种非常传统的经济胁迫形式:你原本向某方出售这个商品,却忽然表示“我不卖了”,其实就是禁运。
但稀土的案例会出现两个问题。
第一,禁运会鼓励被禁运国“多样化”商品来源。而就稀土来说,其实稀土金属并不那么“稀有”,只是制作过程会对环境造成很大危害,也会对劳工健康造成伤害,因此美国受到环保法规限制,通常是外包给他国生产,例如中国。但这不表示美国就无法生产,且中国的禁运也将鼓励这种作法。其实过去中国对日本这样做时,日本也确实做出类似反应。
第二,中方要以稀土作为经济胁迫手段,其实有一定的困难,因为中方同时也要付出代价。如果对美禁运稀土,就意味中国也必须放弃稀土贸易所能获得的资金。如果再回顾中澳两国的经贸互动,也会发现中国最后有所让步,关键就是中方确实需要这些商品,不论是煤炭、铝或其他资源。
如果是美国运用“武器化互赖”,因为这已经形成网络,所以承受代价的往往是外国企业等中间人(intermediary)。例如美国不需要花费太多成本,就能迫使德意志银行停止为伊朗提供服务,这其实就是把成本转嫁到德意志银行,如此一来“武器化互赖”所能使用的时间就更长。这也是为何我认为当前关税攻势更难维持,因为关税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经济胁迫,对于美国经济的伤害与对其他参与者的一样大。因此我也认为,美国的“对等关税”很难回到4月2日宣布的版本。
提问五:如果特朗普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对其他国家建立了支配结构,您是否认为他现在推行的政策立场,实际上有利未来的美国总统?或者您认为这些政策立场四年后就会消失?
纽曼:也就是说特朗普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认为这非常重要。
其中,有些元素确实与特朗普无关。自从9-11事件起,美国就一直在使用单边胁迫的政策工具,并也一直强化这些胁迫。我认为无论特朗普是否担任总统,这种情况都会持续下去。当然我认为其他国家也正在这样做,例如近几十年的中国,也在与他国互动中出现了这种作法,所以这不只是美国的单一现象。
此外近十年来,美国政府对于世界贸易组织和基于规则的自由秩序,也确实越来越怀疑,这是早在特朗普前就有的现象,正如拜登也在特朗普离任后,继续对华征收关税。因此我认为对于整个国际规则的怀疑,是美国一直以来都存在的。
但有些部分,我认为带有强烈的特朗普风格。例如与制裁、出口管制等对美国经济损伤较小的手段相比,特朗普聚焦在更难维持的关税工具上;我也认为,短期谈判动态确实非常“特朗普化”,因为他希望在这些谈判位居核心,让各国都来来询问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这也创造了一种经济体系,迫使各国缴纳“什一税”(tithe),来为“特朗普圈圈”的成员提供经济利益。我不认为这是共和党的核心结构,我认为这是非常独特的特朗普生态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