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交易的艺术”:预判中美关税战的前景
4月下旬以来,特朗普及其政府官员不断释出中美关税谈判的讯息。事实上,特朗普关税战的第一波冲击趋于退潮。一直以其“交易艺术”自诩的特朗普,意识到极限施压后仍需找台阶谈判。
撰文:孙兴杰 中山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这表明特朗普新政百日到来之际,他发动的全球关税大战并未取得预期“歼灭战”目标。相反,《战争论》作者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所说的战争中的“摩擦力”让特朗普不得不降低调门,寻找脱身之道。特朗普反复无常的言行并没有成为战术工具,反而动摇了其战略基础。
笔者认为,特朗普是用19世纪帝国主义思维,试图在21世纪解决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问题。换言之,特朗普并非他所表现的肤浅,而是带着沉重且混杂的历史战略遗产,冲击全球自由贸易秩序。
在经济世界中,特朗普推崇的“交易的艺术”、极限施压的策略,看起来是很难理解的。市场需要确定性,而特朗普恰恰将不确定性作为武器。如果用战争来理解特朗普,那么,他的言行就是可以理解的。克劳塞维茨和毛泽东是现代战略的两大高峰,以两位战略思想大师的思想透镜来看待特朗普以及中美关税战,便会清晰看出其中的线索与逻辑,以及可能的前景。
克劳塞维茨关于战争有非常深刻且形象的比喻。他认为,战争是变色龙,包括其暴烈性及其报复情绪、偶然性以及政治性。人们耳熟能详的是克劳塞维茨关于战争是政治延伸的说法,忽视了战争带有情绪的一面。特朗普对中国加征高达145%的关税,更多是一种情绪发泄。另外,战争还有偶然性因素,地形、天气等都会影响战场态势。这些不确定性积累起来,就成为战争中难以忽视的“摩擦力”。
特朗普想当然地挥舞关税大棒,以为可以让全世界快速屈服,重构一个符合其愿景的世界经济秩序。但是,从所谓“对等关税”生效之后,执行了不到一天,特朗普不得不对七八十个贸易伙伴延缓90天再征关税,对美国大量进口的笔记型电脑、手机等商品也进行了豁免。随着时间拉长,特朗普面临的“摩擦力”越来越大,关税战从其期待的“歼灭战”或主力会战,朝着难以忍受的消耗战转变。
主力会战是西方战争理论中的神话,即通过一场决定性战役取得决定性胜利。有学者将这种迷思称为“会战成瘾”。特朗普对中国骤然加征145%关税,有些商品累加的关税甚至到了245%,这意味着中美经贸关系的脱钩以及事实上的贸易禁运。美国试图以匪夷所思的高关税迫使中国就范,如果中国屈服,特朗普的全球关税战也就取得了决定性胜利。4月中旬的十几天,中美之间进行了一场“淞沪会战”式对决,当然是在经贸、货币金融领域等无硝烟的战场上。中国股市在经历第一天的暴跌之后快速反弹,连续多个交易日翻红。
相反,美国股债汇三杀,尤其是美国国债暴跌,显示出特朗普的关税战让美国资本市场损失惨重,且美国国家信用基础摇动。如同“淞沪会战”一样,美国企图通过主力会战取得歼灭战效果,这一打算无疑破产,纳瓦罗、特朗普所迷信的“美妙的”关税在中国身上失效。为稳定美国国债市场、安抚市场情绪,特朗普不得不在对华关税问题上做出妥协,而美国财政部长贝森特也在内部会议中承认,对华加征高关税不切实际。
会战是统帅和将军们的迷思。回顾世界战争史,最终决定战局的还是消耗战,比拼的是彼此的实力、战略意志和道义。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提出“持久战”理念,客观分析了中日之间的实力优劣,以及民族斗志,坚信中国会赢得正义的反侵略战争。特朗普发动的全球关税战,无异于一场经济侵略战争,“对等关税”以及可能的“海湖庄园协议”都是以非经济、非自由交换方式,试图实现美国利益最大化。美国要求乌克兰签署矿产协议、要求加拿大成为美国第五十一州,宣称美国商船和军舰自由“免费”通过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等,无不显示出特朗普身上浓烈的帝国主义色彩。
然而,特朗普对世界发动的关税战引发强烈反弹。美国是现有世界秩序的一部分,换言之,特朗普的关税战也是对美国自己的战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美国已陷入消耗战。特朗普的霸凌行为非但没有压服中国,也引起国际社会道义谴责。中国的有力回击不仅是捍卫国家利益,也为其他国家回击特朗普提供回旋空间。特朗普不能一战而胜,又难以接受深陷泥潭的现实。对其而言,放弃极限施压、回到务实谈判的道路,才是可行之选。中美最终将不得不通过谈判和妥协,解决彼此分歧,延续几十年来协同演化的双边关系逻辑。
从中美经贸关系的结构态势来看,中国改革开放和中美建交共同推动了中美经贸关系的发展。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08年金融危机,中美都发生了举世瞩目的经济革命。中国改革开放实现了伟大的工业化,中国东南沿海成为世界级生产中心,是全球产业资本的集中地;美国资本则实现了结构性转型,从产业资本向金融资本和科创资本转型。华尔街-矽谷和中国的长三角、珠三角形成了资本循环,中美之间的巨额贸易则实现了一种资本闭环。这一资本合作关系是四十多年来逐渐演化形成的,尤其是21世纪以来,生产链条在全球分布,中美之间形成了价值链的深度嵌套,并且形成了一种自我演化秩序。
在不知不觉间,中美两国民众的日常生活嵌套在一起,美国人的消费和中国人的生产成为中美经济关系的一体两面。在此结构之下,以高关税切断中美经贸关系,无疑是板斧砍牛,而不是庖丁解牛,势必令美国国内生活、生产和消费陷入紊乱。特朗普发动关税战的目标是拆解和重构国际经贸关系,扭转美国贸易逆差,实现产业回流。但现实是,产业没有回流,通胀预期已起,投票支持特朗普的中下层选民要为自己的选票付出更多钞票。
特朗普主义所内涵的美国战略收缩和调整,其方向应该是符合美国历史发展周期的。美国资本、地缘政治过度扩张,不断攀升的债务难以为继,美国需要收缩。当然,特朗普主义试图让其他国家完全承担美国战略收缩的成本和代价,不仅不可行,也不道德。
美国国债快速膨胀,大量财政资源用于支付利息,特朗普急于平衡美国资产负债表。他希望美联储降息,如此,美国可以少支付国债利息。但是,在通胀较高的情形下,美联储主席鲍威尔不准备降息。特朗普的关税战,造成市场震荡,按照常理,这会导致资本回流美国,美国国债成为避险资产,收益率就会下降。然而,事与愿违,关税战让美国国债信用受到冲击,收益率暴涨。
把产业带回美国,是满足红脖子选民的要求、回报铁杆选民的选票;减少管制,则是迎合矽谷科技资本的创新诉求;扭转赤字和逆差,则是维护美元霸权。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三角。矽谷的科技资本宁愿把生产组装环节转移到东亚,华尔街更愿意在全球配置资产,而红脖子选民如何熬得住物价上涨、工资不涨的艰难时刻?特朗普将关税视为万能钥匙,但现实并非如此。其政府内的官员们已开始分化,即便他们都“忠诚”于特朗普,每一方的不同利益仍会逐渐浮出水面。特朗普面临的内部压力越来越大。关税作为一种武器,开始反噬美国自身。
在特朗普看来,所有对美国贸易顺差的国家都赚了美国的便宜。因此,美国关税战的对象主要是与美国有密切经贸关系的国家,包括美国的盟国。因此,一个非常诡异的现象出现,即美国的军事盟友是美国的经济敌人,而与美国在战略与安全上对立和隔绝的国家,却成了美国经济战的“朋友”。这意味着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开始断裂。
美国面临的根本问题在于分配危机。事实上,这也是美国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的整体危机,需要各国携手解决,共同承担再平衡成本。美国作为全球最大的最终消费品市场、科创中心、金融中心,是无可替代的。中国作为世界最大的生产国、最完备的产业链基地,也是无可替代的。两个无可替代、彼此嵌套又势均力敌的国家,没有哪一方能够取得绝对胜利。
特朗普高关税的突袭已然失败。虽然目前美国希望与中国之外的国家达成贸易协议,结成一个孤立中国的关税同盟,但是中国已深深嵌入世界市场。况且,其他国家也不愿意被特朗普讹诈和勒索。特朗普关税大棒之下,被美国认定为经济战“敌人”的国家和地区,反倒开始了更多的沟通与磋商。美国曾经打入的“楔子”,被特朗普拔掉了。
特朗普应当明白,关税突袭不可能压服中国,取消、豁免、延迟加征的不合理关税是进行中美关税谈判的应有起点。在沟通、磋商、合作过程中,重新积累信任是可能的。上世纪70年代,中美两国战略家穿越迷雾实现了中美关系缓和,共同应对全球地缘政治挑战。放眼当下,中美两国需要且更有能力穿越迷雾,共同应对全球地缘经济失衡的挑战,共同塑造全球经济体系。
拉长时间来看,当下的世界没有走出2008年大危机的阴影,而上世纪30年代从货币金融危机到贸易经济危机,进而导致全球地缘政治冲突的历史教训,应该让世人更加警醒。世界需要政治家们的“智者之勇”。特朗普式的“交易的艺术”非但不能解决时代难题,更可能让美国及世界进入危机的“单行道”。
无论中国还是其他国家,都不能允许,更不能承受特朗普将世界带入不确定深渊。中美关税战的前景不仅关乎中国国家利益与尊严,也关乎世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