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raham Newman谈美国・三|特朗普关税战不是为了救制造业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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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日特朗普(Donald Trump)宣布“对等关税”以来,全球金融市场屡起波澜,几乎没有国家能够逃过这场大扫射,即便9日特朗普又宣布“90天暂缓”,各国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中美贸易战更是随著关税叠加持续白热化。特朗普的下一步是什么?“对等关税”又将如何影响世界?这是当前各方的共同疑问。

面对全球政经的未知棋局,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于4月21日举办“全球政治经济大师讲座”,邀请到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外交事务学院暨政府系教授、BMW德国与欧洲研究中心主任、《地下帝国》(Underground Empire)共同作者亚伯拉罕.纽曼(Abraham Newman),以“特朗普2.0下的经济安全”为题,剖析美国的“地下帝国”何以成形,以及特朗普发动关税战的真实目的。活动由胡佛东亚民主研究中心、台湾韧性社会研究中心、美国乔治城大学台湾校友会共同协办。

围绕这次讲座,《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四篇。本篇为第三篇,聚焦特朗普发动关税战的真实目的、可能结果,以及各方可行的应对之道。

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于4月21日举办“全球政治经济大师讲座”,邀请到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外交事务学院暨政府系教授、BMW德国与欧洲研究中心主任、《地下帝国》(Underground Empire)共同作者亚伯拉罕.纽曼(Abraham Newman)主讲,剖析美国的“地下帝国”何以成形。(刘燕婷摄)

特朗普关税战的三大目的

纽曼接著介绍特朗普发动关税战的目的,并以一句话提纲挈领,“这不只关乎经济,更关乎政治”。

纽曼指出,目前许多分析都聚焦一个重点:让制造业回流,为美国创造更多工作机会,“但我认为这是用错的框架来理解现况”。纽曼表示在自己看来,特朗普关税战更多是政治动作,并且包含了以下三大目标。

第一,特朗普希望改变美国税制,推动减税。纽曼指出,为达到这个目标,政府必须证明自己拥有足够资金,才能获得减税的法律正当性,也就是在参议院至少获得50票,来通过税改法案。因此发动关税战,就成为某种政治上的权宜之计,来让特朗普政府展示自己完全有底气减税,从而增加法案的通过机率。而税改法案一旦通过,美国税收制度就会从所得税制,也就是对高收入者征收较多税的累进税率制度,转为更接近征收消费税的新税制。

纽曼表示,从这个视角来看,关税战与台湾无关、也与创造就业机会无关,而是为了让减税政策通过所进行的政治操作。

第二,特朗普政府要挑战以自由主义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纽曼指出,这次关税战明显打破了旧秩序,特朗普此举不仅是对世界贸易组织(WTO)提出质疑,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宣告,美国不再偏好以多边机制处理经济互动。

纽曼分析,美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当前规则局限了特朗普政府的政治目标。当然,关税战的结果可能是美国经济衰退,但特朗普还是决意如此,这显然就无关经济逻辑,而是关乎政治权力,以及如何把权力极大化。

第三,迫使其他国家与美国重新谈判。纽曼指出,藉著在全球范围内单方征收关税,美国可以改变与他国的谈判动态(negotiation dynamics),因为在关税胁迫下,许多国家都必须重新与美国达成新协议,这就导致华盛顿与这些谈判国形成了“支配关系”。而在这种关系中,特朗普与其政府内部人士可以要求各国让步,即便关税战可能无助美国制造业、也难以提升美国经济,却可以让这些美国的权力核心获得凌驾其他行为者的地位。

纽曼表示,这种互动并不像一般关系的“忠诚测试”(loyalty test):国家只要表明对美国的忠诚,就不会再被进一步要求;相反的,这是一种“支配测试”(dominance test),也就是国家只要让步一次,就可能再被美国得寸进尺。

2025年4月2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在华盛顿特区白宫向记者发表讲话。(Reuters)

世界走向何方

纽曼接著前瞻未来发展。

第一,纽曼认为企业必须明白,自己身处一个充满政治风险的新世界,这与过去企业投资被发展中国家国有化的情况不同;在当前的新世界中,全球化、生产、通讯、金融管道都是企业软肋,对已经习惯全球化过去运作方式的企业来说,就种情况就像世界末日。简言之,国际体系的运作已经发生巨大变化,全球化正让企业面临新风险。

纽曼提到,自己近期也与亨利‧法罗(Henry Farrell,《地下帝国》的共同作者)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上发表了新文章《酝酿中的跨大西洋科技战争:矽谷如何卷入地缘政治并迷失》(The Brewing Transatlantic Tech War: How Silicon Valley Got Entangled in Geopolitics—and Lost),内容同样是在科技领域背景下探讨相关问题:如果谷哥(Google)、苹果(Apple)等公司与特朗普政府过于靠近,就可能危及自己的全球市场声誉。

第二,纽曼提到“碎片化”(fragmentation)的问题,表示自己担忧全球经济即将裂解成不同“区块”(blocks)。“当然讲到这个议题,大家都自然想到‘中国区’(China Block)、‘美国区’(US Block),但大家也可以试想以下情况:美国一旦对中国征收关税,可能导致中国倾销产品给世界其他国家,于是日本与欧盟等国家也连带提高了关税,其结果就是关税螺旋式上升。”因此这不只是中美两大集团的问题,而是支离破碎的全球秩序,会让大家一起变穷。

第三,纽曼提到了尼古拉斯·穆尔德(Nicholas Mulder)的著作《经济武器:制裁作为现代战争工具的崛起》(The Economic Weapon: The Rise of Sanctions as a Tool of Modern War),表示作者探讨了过去“经济胁迫”(economic coercion)的历史案例,并且得出结论:国家应对经济胁迫的方式,其实未必仅限经济手段,也可能走向军事行动,因为当一国认为自己已经遭受包围,就可能以军事手段解决问题,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的日本就是一例,经济胁迫其实加速日本在太平洋的军事部署与推进。

美国经济学家发起“反关税宣言”,近1400人签署。(网站截图)

人们要如何应对

纽曼接著探讨应对之道。

第一,人们必须培养新意识,将经济和安全问题合在一起思考。“在我任教的学校(乔治城大学),我们培养的是制定政策的未来领袖,但我们通常将经济关系与安全关系分开讲授。”纽曼指出,在当前局势下,经济与安全显然无法截然区分,而这不仅关乎学校教育,也关乎企业与政府。纽曼认为,企业必须有关注经济安全的人才,政府也是,两者都需要针对时局进行人才培训,来思考如何将经济与安全相结合。

第二,各国应该建立应对经济安全的机构。纽曼表示自己刚结束在日本的两周访问,而日本早就设有针对经济安全的相关法案,也就是“经济安全保障推进法”(简称“经济安保法”),也有以经济安全为基础的内阁办公至,官僚机构中也有协调应对相关问题的机制。“但在美国,我们几乎没有这样的东西。”而除了从各国的角度出发,也需要考虑区域共同协调的角度,“例如假设澳大利亚、韩国、日本、台湾成为被中美经济胁迫的对象,他们该如何协调应对?”

第三,学者应该思考一套规范经济胁迫的“新语言”。纽曼指出,人类目前无法限制恶劣的经济胁迫,就像过去发明核武时也没有制定任何规则,当时并不存在“相互保证毁灭”,因为这不是人们所知、所理解的事情。“但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必须想出那种语言,一套关于何时适合、何时不适合使用这些工具的原则与规范。今天我们谈论经济胁迫时,当然也需要类似语言。”

第四,不要只专注在“棍棒”上。纽曼表示,当一国对他国进行经济胁迫,人们很容易就想到直接反击,但最好的回应方式,其实通常是“胡萝卜”,也就是不要只考虑报复,而是思考如何多样化与其他国家的经济交流。“例如深化CPTPP,可能就是台湾、日本、澳大利亚可以考虑的途径,来创造一个开放而非封闭的场域。”

2025年4月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华盛顿特区白宫玫瑰园签署关税相关的行政命令。(Reuters)

纽曼最后提出三点总结。

第一,人们在过去30年搭建的全球经济网络,不仅是机会之源,如今也已经是脆弱之源。

第二,在外人看来,美国政府似乎是一台了不起的机器,确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其实打开一看,里面就像是几个人整天拉操纵杆、喝健怡可乐,用各种方式来让自己保持清醒,而不是以理性、有组织的方式做事,整体更像一部充满战争迷雾的电影。这不是好事,因为这可能导致误判或无法预料的后果。

第三,人们需要建立新语言、机构、规则体系,来避免经济胁迫失控,否则全球化就会受威胁,这不只是一点点关税、10%关税的问题,而是更广义的开放经济市场可能不复存在。“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们都会变穷、甚至更糟,因此我们必须非常努力,来抵制对于这类工具的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