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你想知道、但不敢问齐泽克的一切

撰文: 唐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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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21日是齐泽克(Slavoj Žižek)七十一岁生日,来到这个年头,他的代表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亦业已过了出版三十周年。三十年间,齐泽克征讨过无数学术与大众媒体的战场,曾被奉为“文化理论界的猫王”,被称为“当今最危险的哲学家”,同时他亦一直被指散播伪理论的学界江湖郎中,到近年,齐泽克成为了主流左翼所敌视的“伪左派”。

齐泽克:最纯粹的意识形态,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甚么

今天,齐泽克虽仍每年有新书(先不论内容是否新瓶旧酒),亦继续于媒体撰写时政评论(近期有一系列的评论新冠肺炎及全球意识形态的文章);然而,齐泽克已非如从前那样站在理论战场的最前线,一方面我们都感受到他在身体与思想出都露出疲态,再难以激起思想的火花;另一方面,齐泽克已一再被边缘化,不论是政治行动者还是学术界,都不再视他为值得对话的对象。

在硝烟渐散的今天,就让我们回到齐泽克得以成为齐泽克的起点——《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的出版,再谈一谈它的成书背景与核心思想。

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初版

齐泽克写的“第一本”书

回到1989年,纵使齐泽克当时已以其他语言出版过几本著作(包括他第二个博士学位的毕业论文、以法文写成的《最崇高的歇斯底里者:黑格尔同拉冈》),但都没有太大反响。大概出于策略上(或市场上)的考量,自小就从荷里活电影的薰陶中练就一口纯熟(但带有浓烈口音)英语的齐泽克,决定以英文改写一次他博士论文的核心内容,并以《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下称《崇高客体》)为题出版。这本书面世后,旋即在全世界得到爆炸性的回响,出乎齐泽克本人的意料。正是《崇高客体》这部书,使齐泽克得到“文化理论界的猫王”等的各种名号。

除了齐泽克突破学术书写的文风外,1989年这个时间点,亦是本书走红的重要因素。1989年,恐怕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具事件性的一年: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剧变、六四事件、柏林围墙倒塌。显然,这三件大事都跟共产主义政权相关。不论是共产主义的支持者,还是资本主义阵营的敌人,这境况都不禁让人质疑共产主义及其政权的可行性。

“The Essential Zizek”系列新版《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当新自由主义以胜利者之姿态席卷全球,以英、美为首的各地政府全面推动市场化与金融化,从前以马克思理论为指导的社会运动,如今开始动摇,在实践上停滞不前。

就于这个动荡的时期,共产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领导呈真空状态,《崇高客体》的出版,正好给人们提供一个新鲜而切合时宜的解释与理论框架,以面对这不安的世纪末。

“阅读齐泽克”的第一本书?

如今,《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仍被列为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书单中的必读书目。而作为齐泽克的首本(英文)著作,我们似乎可以合理假设它是齐泽克思想的基础。然而,这本书又是否真的是认识齐泽克的好开始呢?

面对刚刚对齐泽克有兴趣的人,齐泽克的研究者大多会建议可以由《崇高客体》开始(或是若只能读齐泽克的一本书,那就是这本了),因为这本书算是比较好读,当中也包含了齐泽克的基本母题与思考方式。

结构/后结构:索绪尔、李维史陀、阿图塞、傅柯、德希达

可是,《崇高客体》实在称不上是本容易读的书:全书一开首就在比较马克思与佛洛伊德对于商品与梦的解释结构的层次问题;在第三章齐泽克(以自己的观点)解释拉冈艰涩、复杂的欲望图(graph of desire);其后齐泽克转到比较班雅明的《历史哲学提纲》与斯大林对于历史的观念的差异;齐泽克全书的一个重点,在于指出拉冈跟德希达、李维斯陀等“后结构主义者”,常被当作同一阵营,他点出拉冈与“后结构主义”之间的分别,坚称拉冈并非其中一员;在最后部分,齐泽克以拉冈来阅读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几个重要命题,如“精神是块骨头”、“既是实体,也是主体”,对黑格尔作大胆的非传统、反教条解释。

齐泽克于全书普遍采取的进路,是点出各种来自学界(或坊间)、对于拉冈、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观点,作出乍看有违直观与常式的辩证式扭转,逐个击破,并以此碎片化的形式逐步勾勒出自己的理论工具与立场。

齐泽克《如何阅读拉冈》(How to Read Lacan)

想要入门齐泽克的读者,若欠缺相关的理论背景,对于要把握以上眼花撩乱的理论引用与论述,大概会颇为困难。事实上,齐泽克本人其后写过几本比《崇高客体》更平易近人的著作,首先就得数特别为一般读者而写的《事件》(Event: Philosophy in Transit)与介绍拉冈主要概念的《如何阅读拉冈》(How to Read Lacan)。齐泽克亦从未间断地书写过大量的政治议题书,如《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Violence: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险梦之年》(The Year of Dreaming Dangerously)、《活在终末时代》(Living in the End Times)与《对抗双重勒索》(Against the Double Blackmail)等,这些书都集中讨论当时的政治事件,而较少涉及到理论,因此都会较《崇高客体》容易阅读。

齐泽克《事件》(Event: Philosophy in Transit)

当然,对于想要认真研究齐泽克的人来说,《崇高客体》仍然是不可回避的一本书,它有无可取代的价值。

初版与再版:齐泽克与拉克劳-墨菲之间的印记

《崇高客体》开首的序言与谢辞,其实已蕴含了一段故事。事缘《崇高客体》是由英国左翼出版社 Verso Books 出版,属于当时由后马克思主义者、《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作者拉克劳(Ernesto Laclau)与墨菲(Chantal Mouffe)合作编辑的“实践智慧”(Phronesis)系列丛书之一。

拉克劳与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

拉克劳亦为初版《崇高客体》写了一篇的〈序言〉,描述拉冈如何进入齐泽克故乡斯洛文尼亚的思想界去,亦如此评价《崇高客体》:“对于那些有兴趣寻找新的理论视野,以努力解决后马克思主义时代在建设民主社会主义的政治工程中所遇到的问题的人来说,这是个精辟的读本。”

齐泽克自己则写了一篇〈谢辞〉,承认拉克劳对于自己的影响,指拉克劳与墨菲“为利用拉冈的概念装置作为意识形态分析手段的尝试指出了方向”,肯定拉、墨两人作为以拉冈精神分析阅读政治的先驱者的功劳;另一方面,拉克劳与墨菲的阻抗(antagonism)概念,对于齐泽克亦甚为关键:阻抗不同于对立或矛盾,阻抗指他者的存在让我无法完全地成为自己,对于社会来说,阻抗是无可避免、使社会无法真正达到完满的结构性缝隙。

拉克劳(Ernesto Laclau)与墨菲(Chantal Mouffe)

然而,后来齐泽克与两人的思想渐走渐远,更有决裂之势。当中最大的分歧之一,在于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拉克劳与墨菲的后马克思主义(post-Marxist)路线,批判马克思主义传统以作为无产阶级的劳动者为革命主体,他们称这种思想属于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到了八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已被证实统一、著重普遍性的话语已经失效。两人认为,谈革命应该重视多元性阻抗构成的偶然性作用,诸如生态保育、女性主义、反种族主义、反战反核等的新社会运动(New Social Movements,NSMs),将会取代传统的阶级抗争,成为左派的新的去中心化的革命主体。

齐泽克虽支持社会各个受压迫的团体要起来反抗,但他不认同这种多元主义可以取代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论述。《崇高客体》其中一个主旨,正在于解释为何社会会有不同避免的阻抗;上述各种将社会问题归一化的尝试,都试图将各种次级矛盾归到一个主要矛盾,即将民主政治/女性主义/生态问题等置换成主词(民主政治/女性主义/生态问题是人类面对的最重大问题,只要能解决民主政治/女性主义/生态问题,就其他问题亦会迎刃而解),变成种种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但这种思想恰恰会成为拉、墨二人批评的本质主义。齐泽克认为,拉冈的精神分析可以用非本质主义的方式,解释以上种种阻抗及意识形态之所以形成的结构。齐泽克进一步批评,在新社会运动或多元主义抗争等取态的背后,其实已经默认了资本主义作为我们唯一可能的选择,而这恰恰跟马克思主义的宗旨相违。

延伸阅读-批判《写给左翼民粹主义》:民粹是否中立的政治手段?|方川明

在 Verso Books 2009年重新编辑的“The Essential Zizek”系列之中,就收录了《崇高客体》的第二版,但书中却抽起了初版的拉克劳〈序言〉与齐泽克的〈谢辞〉,取而代之的是新增了齐泽克的〈第二版序言:观念的便秘?〉,齐泽克跟拉、墨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谓昭然若揭。

今天回首再看,拉克劳已于2014年逝世,墨菲则继续坚持两人多年前确立的后马克思主义的路线,近年因《写给左翼民粹主义》(For a Left Populism)而掀起话题。《崇高客体》这本书的两个版本,可谓刻写了拉、墨两人与齐泽克之间的关系──曾经在某些上思想接近,但基础立场不合,最终分离。

拉冈-黑格尔-马克思的成形

齐泽克常被指缺乏自己的理论发明,他的论述纷杂多样、旁征博引,但归根究柢,他的思想就是一个由精神分析(拉冈)-哲学(黑格尔)-政治(马克思)三个环串连而成的结,这点于《崇高客体》已经充分表现出来。

齐泽克:犬儒意识形态 - EP94

拉冈对于齐泽克,一直有著指导性,甚至是最优先的地位。作为齐泽克思想的重要起点,《崇高客体》已经蕴含著有一系列的基础预设,当中最重要的,是拉冈理论中强调欠缺、空无与不可能性的否定性(negativity)倾向。

拉冈复杂的理论装置,诸如小对体 a(objet petit a)、真实界(the Real),或是重新诠释的传统哲学概念,例如主体、意识等,都不只是齐泽克借来的术语。这些概念带有的各㮔不可能性,例如传统上主体是笛卡儿那种对于外在世界与自己有清晰认识的主体,但拉冈提出无意识比意识更重要,所谓的主体,是一种因无意识欲望的不被满足而产生的缺口、残留物,更无清晰认识自身的可能。

黑格尔的天书:《精神现象学》

齐泽克强调各种维度之间必然的不可能性,不论是性别之间、认识跟作为对象的世界之间,还是社会上的对立群体之间,都不可能达到调和,而总会存在著不一致性(inconsistency)。

齐泽克终生的思想,都以这种否定性重新解释以黑格尔为首的德国观念论传统。例如相对于学界中颇成主流的解释,认为黑格尔追求一种主客同一的圆满性,齐泽克则指黑格尔思想彰显的,是主体与现实的不完备与否定性。对于黑格尔学界来说,齐泽克对黑格尔以至德国古典哲学的阅读,可谓非常“异端”(unorthodox)。

到底甚么是“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齐泽克少有会为概念作精准与详细的定义,他第一本代表作标题的概念“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亦不例外。

我们可以从拉冈的主人能指(master signifier),大抵上阐释“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是甚么。意义的世界由以语言(字词)能指链的流转组成,主人能指就是在一社会范围内统合所有其他意义的一个能指,但它本身却空洞、毫无意义。从这观点来看,经常被谈论自由、人权、和平或民主,都是一个个主人能指,这些能指往往被广泛使用,其意义却不明确。

布希亚:祭奠物质与真实之死的“后现代”大祭司

当人谈论自由、人权或民主,从来就不存在完全落实其全部意义的情况,总有些条件或例外的状况让这些意义无法实现,例如:民主中的选举权与投票权很好,只是它会成为政客私利的工具,但这不是民主本身的问题,甚至被世人公认为不民主的国家或政党,都往往在正式名称中包含了“民主”一词;当人人都讲权是普世的,但社会上的低层劳工或无业者,以至第三世界国家的劳工,往往在政治的场域之外,甚至不被看见,再遑论有甚么“人权”可言。

拉冈:最接近哲学的精神分析师

然而,意识形态不单让人们在最高的意义之下相信这些能指,这些能指甚至为人们的全部经验领域得以可能的场域,给出一种连贯性。当人追求一个以自由/人权/民主为最高价值的世界,以实现一种伟大的人类同一性之时,事实上这些主人能指掩盖了人类世界之中的差异性,亦无视了社会必然存在异化与分裂的事实。

我们可见齐泽克的论述尽显拉冈的否定性倾向,在齐泽克眼中,渐为风行的后马克思主义多元政治运动,很容易就会落入了以某一能指(民主、和平、性别与性取向、环境等)为主人能指的意识形态,忽视社会基础阻抗的问题。《崇高客体》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揭示出这种意识形态的结构。

《崇高客体》姊妹作:《他们不知道他们所作的》

在《崇高客体》其后的1991年,齐泽克再出版了一部姊妹作《他们不知道他们所作的:快感作为政治因素》(For They Know Not What They Do: Enjoyment as a Political Factor,下称《他们》)。齐泽克不只称之为《崇高客体》的姊妹作,更表明相比于《崇高客体》,这本书是针对相同议题的一部更理论化、更完整、更成熟的作品。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这句话最初出自于耶稣之口,载于《圣经・路加福音》23章34节。这句话后来被马克思用作解释意识形态的运作模式:人们不知道、没有意识到,但自己却在做著的事(尤指无产阶级缺乏对于商品拜物教与剩余价值的认识,因此被资本家剥削而不自知)。齐泽克认为当今的意识形态已非如此运作:如今犬儒意识形态当道,大家都非常了解官方意识形态的虚假性,但却在行为上服从那些官方的律令,仿佛自己笃信他们为真。

Verso 2008年版《他们不知道他们所作的:快感作为政治因素》(For They Know Not What They Do: Enjoyment as a Political Factor)

齐泽克自己于《他们》所说,对于《崇高客体》有诸多不满意:对于拉冈的阐述过于先验化;态度过于失败主义,几乎断定政治抗争的必然失败,甚至为这种失败给予合法性,等等。从“快感作为政治因素”这副题来看,可以看到齐泽克决心用更理论化的方式,来讨论当今意识形态的基础运作。

然而事实上是多年来人们关注《崇高客体》(先不论有否真的阅读)远远多于《他们》,齐泽克就如此说:“如果有人说:‘读过《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的那些精彩内容之后,再读这本书令人感到有些乏味,有些失望。’那么,他显然没有理解这两本书的核心论点。迄今为止,作者的态度仍然是:不想谈论《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书的读者,对《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同样应该缄口不语。”

三十年过后的书

纵使毁誉参半,齐泽克作为世界最知名的哲学家与公共知识分子,这点似乎仍未被超越。除了理论的份量,这亦归功于齐泽克看似散漫的写作与演讲风格,往往能激发读者或听众的爽感,这是他精心安排的手段──而齐泽克确实成功了,《崇高客体》就是他这毕生套路的原点。

三十年过去,如今齐泽克的精力明显大不如前,并遭到“文化左派”的反扑,并被抱持相近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媒体杯葛。齐泽克描述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仍然风行于世,步入老年的齐泽克仍然在跟意识形态战斗。不论读者的理论兴趣或意识形态为何,甚或即使不同意《崇高客体》中的方法与观点,这也不改一个事实:《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必定是哲学史中读起来最有趣的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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