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希亚:祭奠物质与真实之死的“后现代”大祭司

撰文: 01哲学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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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子元

二十世纪最后几十年间,法国媒体文化理论家、社会学理论家尚・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 1929年7月27日~2007年3月6日)的著作曾一度在思想界炙手可热。他更被称为“后现代”的大祭司——祭奠消散的物质(“去物质化”)和死去的真实(“祛除真实”)。他的“祝祷”给人一种错觉,彷佛物质、真实、历史事实,乃至所有对于现代社会而言根深蒂固的事物,都可以瞬间丧失掉存在质感,成为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阅读他几十年的理论发展给读者这样的直观感受:布希亚总是先抛出一个引人瞩目的理论洞见,然后在持续的论述中将这个洞见推到极致,以至于在理论的激进化推演到终点时,从论述对象、对象所处的世界,甚至再到理论论述自身,所有原本坚实可靠的东西便都已烟消云散了。

尚・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

布希亚出身草根阶层,祖父为农民,父母为普通公务员。他自己的求学经历颇为坎坷,首先在巴黎高师的入学考试中落榜,接著便错过了正常升读大学的机会。若干年后,他又没能通过大学教师资格考试。这便导致他必须经过曲折的道路才能进入大学,进入学术精英阶层。或许这也影响了他对于主流文化的看法,渐渐形成了旗帜鲜明的批判精英意识的思想立场。直到1960年代中期,布希亚才逐渐把握住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1966年,他参加了罗兰.巴特在高等实验学院举办的研讨班。同时期,由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担任导师,他完成了自己的社会学博士论文。

《廿二世纪杀人网络》里,布希亚的《拟像与拟仿》(Simulacra and Simulation)成为重要道具之一。导演华卓斯基兄弟指出,布希亚是他们的灵感来源。

到了1960年代后期,两份左翼激进刊物《Utopie》和《Traverses》成为他发表文章的阵地。随著《物体系》(1968)、《消费者社会》(1970)、《符号政治学批判》(1972)、《生产之镜》(1973)与《象征交换与死亡》(1976)的陆续出版,布希亚以其对现代消费社会的犀利批判,以及观点独到、深具原创性的媒体文化理论建构,在二十世纪晚期夺取了思想大师的地位,就连著名的科幻电影《廿二世纪杀人网络》(The Matrix)也要特意向他致敬。

The Matrix廿二世纪杀人网络|《拟像与拟仿》一书与“真实已死”

从物体系到物的消散

布希亚的早期著作,试图通过思索消费问题,来补充马克思主义理论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更多地关注生产问题,而围绕著生产建立起来的一套理论语言,却无法恰当地描述、理解二战以来日益受消费活动主导的资本主义社会新形态。为此,布希亚提出:只有借助新的符号学模型,才能准确把握现代商品的意义系统和交换系统。这种符号学模型的新颖之处,就在于它不再迷信符号与符号所指涉物之间的对应关系。在商品消费活动中,符号(词语、图像)与指涉物(物品、功能)之间发生了断裂,决定了双方之间关系如何重构的不是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欲望。

这便涉及布希亚理论的一个核心概念——编码(code),以及基于编码而建立起来的整个消费品的分类系统。消费者的日常行为和群体划分正是受到编码影响,这一切由消费品借助语言符号功能对消费者的行为施展影响来实现。例如,广告通过编码在消费品之间建立差异,进而把某一类物品归类成一个系列,而消费者对某物品的消费,就等同于将某种意义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经由这个过程,消费社会的社会秩序得以建立,而消费者也误以为自身拥有著某种做决定的自由。其实一切皆是符号游戏罢了。

布希亚《物体系》(The System of Objects, 1968)

从1970年代开始,《符号政治学批判》、《生产之镜》、《象征交换与死亡》三部著作的出版,标志著布希亚的理论发展进入了激进化推演的快车道。他对早年自己从中受益的理论资源,如马克思主义、索绪尔的语言学、结构主义,进行了清算。他质疑索绪尔将符号分裂成能指和所指并以所指(指涉物)为根本依据;他也痛斥了马克思主义批判资本主义的种种问题,实则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镜像,不过是在为这个社会及其意识形态提供认证;他更批驳了罗兰・巴特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者的非历史主义及形式主义倾向。通过对于资本主义象征体系作出历史性分析,他的结论是到了二十世纪末,符号已经彻底跟指涉物分离,而只留下没有了所指的能指(the signifier without the signified),以及一个类似于纯粹信号的结构:能指就如同不断发射信息却得不到语言回应的信号灯。

这些失去指涉物的能指的组织形式,就是编码。例如电视广告便是将这些空洞的能指以编码的方式传递给受众,而受众则臣服于这种编码的恐怖主义之下。其结局就是一个丧失了严格规定,任何事物都能成为任何事物的社会,一个完全受编码统治的社会——直至死亡,只有死亡才能从编码中逃脱。

布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Symbolic Exchange and Death)

拟象与“真实被谋杀”

布希亚在1978年出版的著作《论诱惑》(Seduction)中,再次预示了他的思想即将发生激进变化。书中,他延续著对结构主义的批判,进一步否定了西方正统的理论设想,即认为于表象背后还存在某种深层的、隐藏的“本质”或“结构”。相反,他将自己的理论建构全部押注在“表面”(surface)以对抗任何深度探索,并在这个维度来谈“诱惑”的运作。而“诱惑”概念则成了他的另一个重要概念“超真实”(hyperreal)的先声。

到了1981年,布希亚正式推出《拟像与拟仿》(Simulacra and Simulation)。在这本影响颇广的著作中,布希亚宣称编码不再对于消费品而言具有优位性,物品与再现、事物与概念之间的区别也已经失效。世界因而仅仅由没有真实根据、仅仅自我指涉的“拟像”(simulacra)所构成。“拟仿”不但将不在场的显示为在场,将想像的塑造成真实的这么简单,它更破坏一切与“真实”之间的关联,将“真实”吸纳到自身当中,以至于在“真实”与“非真实”之间作区别已经毫无必要(所谓“虚假”的广告和广告中的所谓“真实”的消费品如今要如何被区分?)。这样一来,所剩的就仅仅是由纯粹符号(没有所指的能指)的自我指涉建筑起来的世界,也就是布希亚所说的“超真实”(hyperreality)。

布希亚论历史中“诱惑”概念的变化

布希亚的理论,推演到极端便得出了“取消真实”的结论,或者更确切地说,真实是被充斥著高级技术的资本主义社会谋杀掉的。面对这样的处境,布希亚提出了极度“悲观”的应对策略,即1983年出版的同名著作抛出的所谓“致命的策略”:取消(现代)主体的位置(及一切相关范畴),然后唯一能做的就是从物品的角度思考这个世界——当然这里的物品指的恰恰就是拟像,超真实的物品。这样一来,一切现代以来宏大论述便注定要全部失效,其中自然要包括马克思主义建立起来的宏大论述。与之同时一并被剥夺的就是主体通达真理、真相的途径,以及由主体推动社会变革的可能性——他们不过沦为消费者,沦为物品(拟像、超真实)的牺牲者,永久被编码所决定。由此继续推论,再结合“虚拟”(virtual)的概念,布希亚在1990年代初便写出了《海湾战争没有发生》(The Gulf War Did Not Take Place)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奇书。

漫画表达的是布希亚其中一套思想,一切都被编码和虚拟所控制了。

在后期写作中,布希亚越发“不守规矩”,既不提供引文出处、参考书目,更时常采取一种宣言式的论述姿态,对提出的概念也不给出任何解释,又或者像在《冷记忆》(Cool Memories)中那样,书中字句仿佛都是信手拈来。直到1996年出版的《完美罪恶》(The Perfect Crime),布希亚在反思自己的理论发展与他身处的社会文化之间的关联时,终于连同自己提出的重要概念和理论一并进行消解:由于拟像在今天就是真实,因而再提这个概念也就毫无用处;当一个理论已经实现,它便不再值得被称作理论。

纵观布希亚的理论生涯,马克思主义是他的起点,到了1970年代,经过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他逐渐建立了后(或新)马克思主义立场,而随著理论的激进化推演,到了1980年代,他则已经完全叛逃到了反马克思主义的一边。布希亚的反唯物主义立场,也成了不少人将他归类为后现代主义者的原因。最后让我们以布希亚在《冷记忆 III》尾声写下的文字作结,一窥这位后现代大祭司的思想风貌:

Keep objects as a system
Keep production as a mirror
Keep death as an exchange
Keep the world as a simulacrum

Keep the evil transparent
Keep the majorities silent
Keep your seduction alive
Keep your memory cool

Keep yourself as an other
Keep perfection as a crime
Keep illusion for the end
Keep on line for the wh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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