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写给左翼民粹主义》:民粹是否中立的政治手段?|方川明

撰文: 方川明
出版:更新:

作者|方川明

 

后马克思主义者的统识理论

手民出版社为英国学者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的《写给左翼民粹主义》(For A Left Populism)出了中译本。在这本翻译优良、排版出色的精致小书中,译者杨天帅扬言自己的译书原因,是针对香港自2016年立法会选举后的当今政局,希望墨菲的一些主张有助港人解决目前困局云云。

 

 

对政治稍有认识的读者,看见封面印上“左翼民粹主义”(left populism)一词,难免感觉怪异。按照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的西方政治传统,“左翼”和“民粹主义”是两个水火不容的专有名词,它们分别代表著两套不能兼融的价值观:前者,是人们对马克思主义者及其他社民主义者的统称,这班人主张政治及经济平等。此外,左翼面对民众的态度,总是诱导他们发现单一问题背后的(更为庞杂的)政经问题。后者,多为负面的字眼,常被左翼人士用以描述右翼煽动盲动民众的卑劣手段。

所以说,两套互相排斥的政治价值系统,又怎能放在一起呢?由此,我们不得不复习一下墨菲的理论背景。正如墨菲毫不讳言地自称,她是一名标准的后马克思主义者(post-Marxist)。于上年纪八十年代尾,她和阿根廷裔学者厄尼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合著的《文化统识和社会主义的战略:迈向激进民主政治》(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是后马派的政论基础。他们的理论基础是:在“后政治”——墨菲在本书将后政治(post-politics)简单定义为对“传统的左、右政治立场划分”的蒙糊化,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苏联解体事件,加速了这种“后政治”的现象——的疆局底下,并在各国(补:多是后殖民或全盘西方化的国家,它们是以英美那一套为复制本)常见的英美形式民主政制的框架之中,寻求一种新的政治抗争策略。据此,吸取了意裔马派理论家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一些洞见后,墨菲和拉克劳认为,后马左翼应该争夺能够统摄一切的统识(hegemony,另有译为“霸权”)地位,把民主的基数进一步扩大,好使支持己方的民众不停增长。

 

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厄尼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文化统识和社会主义的战略:迈向激进民主政治》(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

 

那么,以统识为主轴的民主战略,到底是怎样运作呢?譬如说,近年各种社运流行的示威口号,每每扣上“自由、公义、革命”等字眼。然则,到底是哪一门的自由,哪一种的公义?我相信大多数参与示威的人士,口号虽懂得叫,但说不清个中的内涵。据此,墨菲和拉克劳为我们献上后结构主义式的解说大法。他们指出“自由”等一类字词,究其底蕴,根本是没有明确涵义,它们是飘浮在日常语用域的“空洞的能指”。故此,这些空泛的字眼必须被“刚性能指”(或拉冈学派所谓的“主人能指”)所绑定,继而被演绎为诸如“社会主义者的自由”、“资本家的自由”及“新自由主义者的自由”等句子,才能说得通。同理,近二十年来流行的“环保”、“种族”和“性别”等——对于墨菲及拉克劳来说,是彻底地跟经济范畴、生产关系无关的——新颖政治词汇,后马左翼必须赶快吸纳过来,并产生“左翼的环保(主义)”、“左翼的种族(议案)”及“左翼的性别(问题)”等的新兴议题,广泛地吸引关注相关议题的民众注意,成为己方派系的一部分。

总言之,墨菲提倡的“左翼民粹主义”,正是建立在上述前提之上;或准确地说,是墨菲对上述主张的逐字重写,老调重弹。

 

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

 

民粹是中立的政治手段?

墨菲的主张,是有别于传统观点;她认为“民粹主义”不是一种意识型态,而是一种中性的政治动员策略。情况仿如上文的统识策略,如果民粹只不过是一套动员方法,它便有赖于其背后的“主义者”来定性,例如:右翼的民粹主义,以及左翼的民粹主义。换言之,面对廿一世纪的全球政治局势,本书作者认为“民粹主义”是最为有效的应对方法。此外,墨菲还进一步说,本书不够格被称为严密的理论专书——虽说它的内容占了很大部分,还是理论性的——而是“急民众所急”的纲领式行动手册。就此,墨菲为读者扔出了“左翼民粹”的基本定义:在社会中划分“人民”和“寡头”,继而激化它们的对立关系(就是照抄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对“政治”的定义:敌我划分)。且外,墨菲更鼓励左翼在后政治氛围下,理应摆脱传统左翼(也就是马克思主义者)的“阶级本质主义”,还有跨越生产关系、经济因素等“先验”限制,尝试挑选一些“出现于生产过程之外”的新议题,例如:环保、种族和性别(甚或素食?)等范围,作为斗争的主题,设法吸纳关注相关议题的民众。

 

卡尔.施米特:保守主义的桂冠辩护人 (07/11)

 

其实,相比本书的标题,墨菲在第二章提出叫人更惊讶的建议:“向戴卓尔夫人学习!”然则,正如墨菲自觉地点出“左翼民粹是否模仿右翼民粹,操弄反种族、反新移民的手法”相较有趣、值得深思的问题后,她选择轻轻带过,没为读者提供答案的情况。同样地,在戴卓尔夫人的话题上,倡议者本人花了整个章节的篇幅,反反复复,说来说去,也未清楚说明所谓的学习之处。所以说,“向戴卓尔夫人学习”未免流于口号,志在吓人,教人份外失望。换言之,戴卓尔夫人在任时,大幅削减凯恩斯主义的福利措施,立法压制英国的工会组织,设法定立“人头税”等等,墨菲一律未有提及。然则,上述一切是基本常识,是连维基百科也有刊载的事实;除非你连上网搜索资料的力气也不愿花,否则不可不知。

此外,墨菲把马派的经济分析方法讥称为“阶级本质主义”,并将生产关系、经济因素视为“先验”限制,是颇有问题的。既然墨菲在书里单凭一句“无意走入有关民粹概念之‘真正性质’这种贫瘠呆板的学术讨论”,继而免除了为“民粹”概念定义的责任;同样地,我也不想讨论先验概念的真正意涵,免去为概念定义的繁琐程序(否则本文将异常冗长)。就此,笔者只好把墨菲的话解读为:“生产关系”及其他经济因素,是传统马派唯一关注的母题;事实上,它甚至能兼融墨菲口中“出现于生产过程之外”的议题:资本主义过分生产导致的生态危机、性别分工,以及跨国资本及金融投资造成一些弱势国家的经济崩溃,继而产生的国际难民潮,不一而足。然则,墨菲的化约归纳法,犯了初学者才会犯的错误: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我不说其他,单指《资本论》及《共产党宣言》)庞杂,它的内容涵盖经验与先验范畴,故不能一概简化为先验之物;另一方面,个别的经济因素、生产关系是具备物质条件,故属经验范畴。更甚者,传统马派的哲学核心:“唯物辩证法”,正是试图整体地把握理论性(先验)及经济现实(经验)两者之间、不断修正误解的社会科学观。综合来说,墨菲教授似乎对“先验”概念及(她口中的)传统马派理论有所误识。造成这种误识,有可能是墨菲抱持的“后结构主义者”立场,她犯了一定程度上的“唯文字论”毛病,把很多具体的概念化约成偶然性的、空疏的“能指符号”,换上符号学的逻辑来考察“符号”,而非以现实的史料、(哪怕是横向,还是纵向)概念史来补充概念字眼的内涵。

 

《资本论》:资本是加强与压抑分裂的悖论 (09/14)

 

左翼民粹早就存在,但不如墨菲所想般如意

另一叫人失望之处,是墨菲没有提供有效的例证。在书中,作者提供了很多右翼民粹的事例(补:这是毫不意外,也称得上为轻而易举,因为传统上右翼的动员方式就是民粹),还有被她称为“横向主义式”(horizontallist movements)的“中间偏左”运动,包括美国的占领华尔街,以及后来政党化的西班牙的“我们能”(Podemos)。然而,这些事例要不是——正如墨菲所说:“拒绝与政治体制交手,限制了自己行动的影响力。它们由于未与体制政治作任何形式的接合,很快就失去动力。”——自我解散了,就是与经济议题息息相关。更甚者,新自由主义触发的经济失衡问题,正是以上运动得以构成的主导原因,所以它们仍在传统左翼的“先验限制”框架之下。在此,也许有读者认为现实例子并非重点;甚至会反驳说,正是现实缺乏真正的“左翼民粹”,墨菲才设法提供理论的可能性,呼吁民众或政治领袖参照试行。就此,笔者想替墨菲完成她没有履行的责任,为读者提出本书作者有意无意所忽视的例证,以证明“左翼民粹”一早存在,但不如墨菲想像般怡人。

 

西班牙政党“我们能”(Podemos)2015年大选竞选活动典礼

 

翻阅历史可见,俄国的十月革命,还有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等重大左翼运动,尽管具备敌我划分的动员方式,即是以“人民”的口号对抗从旧制度、旧社会关系获益的“寡头”(例如:划分贫农与大地主、划分无产者与资本家,还有分党分派——划分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等),但它们的内涵十分复杂,牵涉多项历史事件,还有各式的政治斗争,所以没法被归类为单一的民粹动员,也不应被单纯视作为一次性的民粹事件;况且,再重申一次,在墨菲眼中,上述事件仍然受限于“传统左翼的先验限制”,故不属“左翼民粹主义”的例证之一。或许,墨菲生活在遥远的英伦海峡,未能轻易联想发生在第三世界国家的一些事件;但当提起“左翼民粹”这个奇特的混合字词,相信不少华语地区的读者(像笔者一样),马上想起在中国发生过的十年暴乱:臭名昭著的文化大革命。根据丹尼尔・里斯(Daniel Leese)所著的《崇拜毛:文化大革命中的言辞崇拜与仪式崇拜》引述的资料,毛泽东在文革爆发初期,就个人崇拜的现象,私下把群众分为三大类:真心的崇拜者、追潮流的投机份子,还有虚假的崇拜者。在此,重点不在毛的分类方法是否客观,虚假的崇拜者又是否占大多数;而是有别于坊间流传的肤浅想像(补:起码在香港是主流),毛泽东不是纯然沉醉在民众崇拜之中、恋栈权位的蠢蛋。从大量资料可见(例:毛反对民众为他过分贴金的“四个伟大”说),他和相属的舆论机器是自觉地以“崇拜毛”来操纵民众、鼓动民心,以达辖制中共执政团队的政治目的。换言之,文革正是左翼民粹主义的典范。尽管社会制度的不平等是文革的诱因之一,但毛及其政治团队没打算“除魅”,反利用由社会问题积累成的民愤作手段,进而“炮打司令部”。然则,以民粹主义为动员手段的文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一连串的暴力武斗事件),我相信无需额外花笔墨详述,读者自然是清楚明了。

 

丹尼尔・里斯(Daniel Leese)《崇拜毛:文化大革命中的言辞崇拜与仪式崇拜》

 

同样的例子还有赤柬。根据乔森潘的回忆录《我与红色高棉》,在波布幕僚治下的柬埔寨共产党,他们非但把美国扶植的龙诺将军视作首要敌人,在内战期间还大力宣传,把邻国的越南共产党描述为打算侵犯柬国主权的民族敌人。据此,越共对正值政权空窗期的柬埔寨虎视眈眈。喜阅文学小说的读者不难察觉,赤柬运用了佐治・奥威尔 (George Orwell)式的民粹方程,而非单纯的毛主义“统一战线”:通过虚构的外部敌人,团结柬国内部的大多数。上述的舆论导致疑心病,久而久之,赤柬出现了集体妄想症。基于对越共的恐惧与敌视,柬国共产党人怀疑国家早被越共间谍严重渗透,人人都被质疑来历,弄得人心惶惶。当时,任何居住在柬国的人,不论有何身份,只要被怀疑是越共份子,一概被送去集中营严刑迫供,酿成日后被联合国称为“自我大屠杀”的血腥惨剧。

 

乔森潘《我与红色高棉》

 

面对上述的例证,墨菲自有法宝逃避责难。在本书的第二章,墨菲承认:“我主张,我们不需执著在自由—民主政治中寻求‘革命性’的突破。”,接著说:“我们有可能在不破坏自由—民主体系的清况下,在现有的统识秩序中缔造变革。”所谓“自由—民主体系”就是英美议会政制,也就是形式民主。即言之,由于文革和赤柬等民粹主义运动,是脱离于形式民主的个别现象,故非墨菲的意图所在。当然,我们大可以挑骨头,质问她在不破坏“自由—民主体系”的前提下,到底“左翼民粹”要求哪一种“变革”?但重要的是,墨菲点出了她的政治策略是始于形式民主,终于形式民主,也就是说,安于现状,不追求任何结构式的改变。在此,笔者还想提点一下读者,我们千万别忘了希特拉。这一位鼓动德国“人民”对抗犹太人商人“寡头”的煽动家,正是在形式民主的框架底下,改变了其时“统识秩序”,获得人民拥戴兼高票当选,纳粹党从此正式登上德国的政治舞台,导致各式人为灾难。

说到底,墨菲承认自己的民粹主义策略,是限制于形式民主框架之下,乃至于捍卫这一套框架。在此,笔者无意踩进探讨形式民主的浑水。只能说,本文重点不是支持英美式的议会民主与否的问题(这是美式民主支持者精心设计的伪命题);而是支持“一国主义”(或“一地主义”),还是“国际主义”的问题。如果您是抱持“一国主义”(或一地主义)的立场,在当今“后政治”的情境之下,自然倾向采取墨菲的“民粹主义”政策。即是说,在一国或一地的限制之下,眼前出现的各项问题被矮化或扭曲,变成一国利益之内的问题(例:新移民)。由此,你自然不想干涉全球资本主义产生的大问题、新自由主义主张的金融投机导致的经济失衡问题,还有美元挂帅的国际经贸关系促成的国际难民问题。当你站在“一国主义”,甚或“一地主义”的政治立场时,上述问题变成局部的、侵扰个别地方(或国家)的特殊情况。但是,事实不由个人的主观意志所左右,一切问题,终究就是全球化资本主义产生的问题,哪怕你像墨菲掩上双眼,故意视为不见,它的无形之手仍旧直卷全球的每一角落,包括你的藏身之所。

补充一点,墨菲认为“传统的(左、右)疆界划分已不胜其任”。换言之,虽说墨菲“不执著在自由—民主政治中寻求‘革命性’的突破”,但她笔锋一转,忽然锐变起来,说要扔弃传统的“左、右”划分。的确,传统的左、右划分是有点僵化,甚是空泛,未必有效地描述具体的、复杂的政治问题,固然值得批评。然而,墨菲不是这种意思。对她来说,“左、右”分别代表两套不同的价值系统,正由于它们的划分(斯宾诺莎的“一切规定都是否定”原则)让彼此没法互通,墨菲便建议我们放弃以上的分辨准则。既然如此,我反建议墨菲老实一点,干脆把口号中的“左翼”部分扔到垃圾桶,直接挂上“民粹主义”的头衔便是了。至于消除“左、右划分”的问题,墨菲再次犯上了“后结构主义者式的唯文字论”的毛病:“左、右”之分不是传统垄断的文化“化石”,也不是贸贸然被偶尔贴上了的“能指”,它们是根据实际的经验事实为依据,并通过(后结构主义者喜欢说的)“字词之间的差异所构成”的价值系统坐标。简言之,“左、右”之分是在于它们涵盖的意义之别,不是单一字词贴贴拼拼那样简单,墨菲绝不能凭空捏造似地消解“左、右”边界。

总括来说:一)综观墨菲提供的例子和思路,她仍然无法摆脱所谓的“传统左翼的先验限制”:经济因素——尤其是全球化的新自由主义金融机制带来的世界性经济失衡问题。既然如此,笔者认为宏观的国际政经批判(及相关的行动对策)远比墨菲局限于一国一地的民粹方案有效。二)根据笔者提供的“左翼民粹主义”例子(文革、赤柬),便知道以左派之名行的民粹主义方案,根本和右翼民粹(例:德国纳粹)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民粹主义,同样招致自我毁灭式的悲剧收场,故不宜参考。墨菲自欺欺人地举出“民粹主义”作传统左翼退潮的解答方案,难道她认为人类历史还不够血腥吗?

 

尼采式的结语:香港问题

无论如何,政治的行动策略,与论者的政治立场是没法脱钩的。在香港,以左翼自居的知识份子及青年,看见譬如陈云之流的人物,表面上嘲笑他们操纵民粹的手段,内里却难掩妒火,妒忌人家的号召力,能够在网上社交媒体呼风唤雨。在此,孤军力弱的“左翼青年”理应好好反省,问题不是民众愚笨,所以容易被右翼煽动;或是没有把陈云的一些主张和议题纳入己方,掉失民心。问题是你们没有真的击中香港政经问题的要害,从没站在基层的角度设想。一些社运,究其底蕴,就是民粹主义。事实上,是主流传媒及舆论机器透过树立虚假的“敌人”及虚假的“新闻资讯”,挑动民众的恐惧情绪,征召而成的“人民”大多数。假如不好好考证事实,甚至罔顾现实,为捍卫既存利益关系、具备民粹倾向的社运贴金,甚或热衷其中;那么,这一批自称左翼的人,理应接受现实。他们就跟墨菲一样,这种人不过是挂上“左翼”之名,民粹主义为实,十足的投机份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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