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农场》、《1984》以外 论马克吐温的美国式幽默|王璞
作家走上写作道路的动机五花八门,不过,如果我们将之大致归纳,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大同小异,无非把写作当成谋生、谋取名利、和发泄心中积郁的手段。也许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和大家稍稍不同,依我看,促使他写作不缀的动力,来自他那永不竭止的好奇心。
文:王璞|原题:美国式幽默
马克吐温出生于美国南方一小镇,几乎没受过甚么正式教育。只上了几年小学就因家贫去当了印刷厂学徒(无独有偶,美国开国元勋之一富兰克林也是印刷厂学徒出身)。那年,他只有十二岁。从此后他就在美国各地流浪,当过报童、水手、矿工、记者、编辑,所有这些行当都是他满足好奇心的历练,所以他都干得兴致勃勃,相当出色。不过有一天他发现,写小说才是表现自己对这大千世界的好奇心、并能与大家分享的最好行当。而让他得以在这一行当大显身手的,则是他“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幽默感。
“幽默”(Humor)这一词汇在中文里是个外来语,据说译者是林语堂,他也被视为幽默作家。可是拿他的幽默和马克吐温的幽默比较,我们会看到其中显著的差别。前者的幽默介于风趣和滑稽之间,后者的幽默则自然随性,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在我看来,缺乏幽默感是一种性格缺陷,甚至是恶人坏人的标签,比如极权政府的头头脑脑,从希特勒到金正恩,浑身上下能找得到一个幽默细胞吗?再看那些政权中的各国各级坏蛋,简直无一不是大闷蛋。
我第一次读到的马克吐温小说是《汤姆·莎耶历险记》,一开头就惊艳。调皮捣蛋的小汤姆犯了错,姨妈罚他刷墙。他一看有小伙伴围观,就扮非常享受这一惩罚性劳动状,慢慢刷,仔细刷,刷完一块还倒退两步,摇头晃脑地审视效果,仿佛这是个趣味无穷的游戏,引得小伙伴们都跃跃欲试,纷纷要求以自己的宝物来换取帮他刷墙的机会。
这样的细节引起的笑声不是哄堂大笑,而是“忍俊不禁”,哑然失笑,会心一笑。我想,这就是幽默和搞笑的区别吧?如果用果戈理的作品来解说的话,幽默是《死魂灵》式的笑,搞笑是《狄斯康卡近鄕夜话》式的笑。前者发自心灵;后者发自脑袋。
美国是个崇尚幽默的国家,这个由移民者和拓荒者组成的群体要靠乐天精神才能保持勃勃生机。马克·吐温作品集了这种美国式幽默之大成,所以一鸣惊人。而且魅力至今不衰。
当然马克·吐温和果戈理一样,早期作品也有不少搞笑之作,那篇文革前被选入中国大陆高中语文课本的<竞选州长>便庶几近之。那时他被标签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说他的作品无情揭露了美国式民主的黑暗腐败。无知的我,却也并没把这一“中心思想”照单全收,因为那时我已对“无产阶级专政”有了锥心泣血的体验,所以当我读到以下这搞笑的收尾句心领神会:
我沉痛地在退选文件上写下这样的签名:‘马克·吐温,你忠诚的朋友,曾经的正直人士,如今的伪证犯、小偷、鞭尸犯、酒鬼、行贿犯、敲诈犯。’
这比起我们这地方就连国家主席都会转眼间变成“叛徒、特务、工贼、党内最大的走资派。”的现实,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我完全能理解其中的辛辣。我不能理解的倒是,象这么一个肆意嘲笑自己国家制度的人,怎么没被当成“反党反资本主义黑作家”给揪出来斗倒斗臭呢?竟让他的作品发表,竟让他逍遥法外。
这疑惑当然随着我的知识日渐广博而日渐消解,但对马克吐温的爱保持了终身,他是少数经得起一读再读的作家。当初跟那种硬邦邦响当当的革命文学相比,马克吐温幽默流畅的叙事自然令我耳目一新。后来就算纷至沓来了西方和本土的现代派文学,比起那各种费尽心机的装神弄鬼,我还是宁可读幽默朴实的马克吐温。这种喜爱经得起岁月的冲刷。今天在读书网站上碰到《哈利贝克·芬历险记》,甚至《百万英镑》,我还是会兴致勃勃地把它们翻读一遍,依然忍俊不禁,依然哑然失笑,依然从他那老老实实讲故事的风格中有所启发。
(获作者授权转载自Facebook帖文。图片及标题为编辑所拟,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王璞其他文章:Virginia Woolf|大作家吴尔芙的精神世界究竟装载了什么?】
【王璞其他文章:狰狞战争惨剧化成一则闲话 塞尔维亚作家黑蒙的叙事艺术】
作者简介:王璞生于香港,长于内地。上海华东师大文学博土。一九八零年开始写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后作过报社编辑和大学教师。二零零五年辞去大学教职,专事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鸟》、《送父亲回故乡》;散文集:《呢喃细语》、《整理抽屉》、《别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图书馆怪兽》、《小屋大梦》;长篇传记:《项美丽在上海》;文学评论:《一个孤独的讲故事人—徐讦小说研究》、《我看文学》、《散文十二讲》(此书内地版改名为《作文十二讲》、 《小说写作十二讲》、教学参考书《现代传媒写作教程》等。长篇小说《补充记忆》获天地图书第一届长篇小说奖季军,长编小说《么舅传奇》获天地图书第二届长篇小说奖冠军、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