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最重要流亡学者Edward Said 自传纪录孤独与困惑|王璞
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编按:港译爱德华·萨伊德)的自传《乡关何处》(Out of Place), 1999年出版后, 连获三项大奖, 包括2000年度纽约图书奖和纽约客杂志年度最佳图书奖。看这个书名, 读者一定以为, 这位以《东方主义》一书名闻全球的巴勒斯坦裔美藉学者, 一辈子谈的是流亡、东西方文化, 被视为巴勒斯坦人在西方世界的代言人, 他这本告别尘世之作, 一定会谈到他的政治使命与个人生活的“心路历程”吧?
文:王璞|原题: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读赛义德《乡关何处》
这么想的人要失望了。从严格的意义上来看,这本书甚至不像一本自传, 它是一本“后现代式自传”,是对自传这一写作模式的否定之否定。
此话怎讲?
首先, 说是自传,且作者得知自己患上了绝症、不久于人世, 应当是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吧? 但纵观全书, 分为十一章的内容, 有八章是童年少年生活片断回忆, 一章纯为抒发感慨, 最后两章忆及青年时代美国求学生活。对二十五岁之后的漫长岁月, 亦即他人生成就最辉煌的阶段, 反而三言两语带过。
其次, 行文一改他一贯的逻辑缜密、雄辨滔滔的风格, 浪漫回旋曲似地一唱三叹,散文诗般地文青味十足。这一点,从章节小标题便可见一斑。比如:
第一章标题: 阿拉伯姓, 英国名: 格格不入之始。
第五章标题: 美国学校: 名字与自我。
第十一章标题: 美国生涯, 宁取格格不入。
这三章在叙述上好象交响乐之三个乐章, 是对“名字”这个主题乐句的一再展开, 反复咏叹。每一次回旋都是对主题的发展与深化。
所以, 如若我们把卢梭《忏悔录》那种自传看成是传统式自传。萨特《词语》那种自传看成现代式自传, 就不妨把《乡关何处》看成是对那二者的颠覆。从反向回到了原始。自知自己正直朝人生终点走去之时, 信马由疆, 放纵情感, 迸发出心灵深处的叹息。在为别人写作了一辈子之后, 终于为自己写作一回, 回到写作的初始动机: 对默默受苦的心灵加以抚慰。
读这本书时我一方面不断惊叹:“怎么会是这样的?”一方面却又认同:“正是这样的呀!”那个时空、地位、身份都跟我天差地远的赛义德一步步走近,简直就象站在身边一样亲近可见。
我并不是说这本书写得很通俗,在我那“怎么会这样子”的惊叹中, 其实包含著“太了不起了”的叹服:怎么会把一个人的心灵悸动与挣扎表现得如此栩栩如生, 诗一样优美, 小说一样好看。
回味起来, 这本书其实就象抒情散文一样, 抒发著这位一生下来就被错误命名的人的孤独与困惑。这人生长在一个文化背景复杂的富家,是个连母语是阿拉伯语还是英语也难定的文化混血儿。看似优越的种种先天条件,其实都是将他与他人隔离的鸿沟。严父与慈母, 也都各自以他们理据充分的冷酷方式,拒绝了他向他们靠近的一次次努力。所以, 不止是在文化和种族方面, 甚至在亲情友爱方面, 他都是个局外人。终其一生都游走在这纵横交错的钢丝上,苦求平衡。
这本只写了自己三分之一人生的自传, 其实写尽了他的一生。因为他一生其余年月的作为, 都是他童年少年青年创痛的结果,他借这本书解释因由,抚摸隐痛,呼吁理解。读了这本书,我再读赛义德的其他著述,就多了一个观照的视角。不管是否认同,多少有些理解了他的执著、矛盾、和偏激。
我记得, 赛义德在好几本著作中都陈说过这样一个观点:流亡与错置看似是个悲剧, 其实也不无裨益, 他说:
“大多数人只知道一种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则至少知道两个……流亡是过著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 去中心的, 对位的。”
现在看来, 这话多少有几丝无奈之中的自宽自解。这个悬置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漂泊与安定、家与国之间的人, 一生都在寻求一块可以立足的土地。而在我们面对的各种生存困境中,悬置是最可怕的一种。一个人如果无法把握现在与未来,那么就只有紧紧抓住过去了。从这个意义上看,《乡关何处》是一本极力抓住过去、以便安放一颗悬置之心的书。
(图片及标题为编辑所拟,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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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璞生于香港,长于内地。上海华东师大文学博土。一九八零年开始写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后作过报社编辑和大学教师。二零零五年辞去大学教职,专事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鸟》、《送父亲回故乡》;散文集:《呢喃细语》、《整理抽屉》、《别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图书馆怪兽》、《小屋大梦》;长篇传记:《项美丽在上海》;文学评论:《一个孤独的讲故事人—徐讦小说研究》、《我看文学》、《散文十二讲》(此书内地版改名为《作文十二讲》、 《小说写作十二讲》、教学参考书《现代传媒写作教程》等。长篇小说《补充记忆》获天地图书第一届长篇小说奖季军,长编小说《么舅传奇》获天地图书第二届长篇小说奖冠军、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