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其一生都活在自我拷问中 大屠杀幸存者的哀歌|书话余语|王璞
之所以再次想起这一话题,是因为再读意大利作家普利莫·莱维的《这是不是个人》(编按:港译《如果这是一个人》),更加痛苦地想到:这书名发出的沉痛提问,不只是针对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施害者,也针对其受害者,其中当然也包括作者自己。他是集中营极少量幸存者之一。
文:王璞|原题:幸存者之痛
他那些数以十万计的难友都死于毒气室、劳役、饥饿和各种非人虐待,他却幸存下来,悲叹:“最优秀的人都丧命了,最糟糕的人却活了下来。”
这幸存者之痛让他用尽自己的余生写出他所亲历的那一切,为那灭绝人性的大屠杀作个见证,也让自己的忍辱求存有理由有价值, “受难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普利莫说,“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受难的事实被抹消了。”必须让世人知道发生过了甚么事情,决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起先,他是在巴士上讲,在火车上讲,在一切有人的地方讲,几乎是自言自语,不管有没有听众。他发现,竟有许多人愿意听他诉说,那些离他座位较远的人还要求他:“大点声!我们听不见。”
于是他想到把那一切写下来。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提笔写作。他是一名化学家,热爱自己的专业,也正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而今为难友发声的热望却让他拿起笔来,利用工余时间,他写出了这第一本书《这是不是个人》,并于1947年出版。
不过当时并未引起甚么反响,直到九年之后的1956年这本书才出了第二版,跟着被译成英文、法文和德文,这才引起注意。人们惊觉:丘吉尔二战初的那一名言“我们必须与那个人类罪行史上最骇人听闻的暴政作战,因为没有胜利,就无法生存。”不是一个警告,乃是残酷现实。
而那一暴政最大的罪恶,就是把征服者变成禽兽,也把被征服者变成禽兽。
现在,终于有一位幸存者以内敛、悲悯、旁观者般理性的声音为那场骇人听闻的惨剧见证。一部又一部,这位半路出家的作家一共写出了十二部书,以他堪称英勇的写作告诉再次昏迷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们:地狱真的存在过,而且随时可能重现。
“英勇”这一词汇用在这里并非修饰,它是事实的陈述。普利莫这位敏感、正直、大智大勇的知识分子,终其一生都活在身为幸存者的自我拷问中:“为何其他那么多比我好的人都死了,我还活着?”
他为自己饥饿中的每一次背着伙伴的独食而惭愧,为自己在施暴者面前的每一次卑躬屈膝而羞耻,为自己在难友抗争中的每一次沉默而痛悔。而除了这些羞耻之外,他还耻于为人。因为正是人发明了这些残忍的、摧毁人性的、将自己的同类变成兽类的专政机器。
为了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他就只有不停地写、写、写,而当他感觉自己写尽了能写的一切,他就死了。在他变成意大利国宝级作家,声名如日中天的六十八岁,他从家中楼上一跃而下,自杀身亡。
他孜孜不倦的遗言是:“我们必须对那些‘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抱有怀疑之心。”
“我们必须对那些以诡辩(我觉得译成“豪言壮语”比较好)来压服我们的人抱有怀疑之心。”
“我们必须小心,不要让别人的判断和意志代替自己的判断和意志。”
还有:“更大的危险来自于普通人,那些不提出问题而直接相信和执行上面指示的公务员们。”
“要警惕那些不知道、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普通人。”
我想,若我死了,我的遗言也差不多是这些话。或许再加上一句:“要特别警惕那些宣讲自己的种族、教派、党团高于其他种族、教派、党团的头领和其走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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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璞生于香港,长于内地。上海华东师大文学博土。一九八零年开始写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后作过报社编辑和大学教师。二零零五年辞去大学教职,专事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鸟》、《送父亲回故乡》;散文集:《呢喃细语》、《整理抽屉》、《别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图书馆怪兽》、《小屋大梦》;长篇传记:《项美丽在上海》;文学评论:《一个孤独的讲故事人—徐讦小说研究》、《我看文学》、《散文十二讲》(此书内地版改名为《作文十二讲》、 《小说写作十二讲》、教学参考书《现代传媒写作教程》等。长篇小说《补充记忆》获天地图书第一届长篇小说奖季军,长编小说《么舅传奇》获天地图书第二届长篇小说奖冠军、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