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借阅单看借书怪象 大学教授推荐书目大有学问?|王璞
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作者写他入读清华, 从图书馆借回的书上看到名人们借阅这本书的纪录, 特激动。他那时候的图书馆图书后面都要贴一张借阅纸, 以手写字纪录此书被借出的经历:何年何月被何人借阅。后借者便由此可知先睹者何人。
文:王璞|原题:图书馆借阅纪录
现在的借阅单不同了。上面只有一条条打印数字, 纪录前面借阅人的借书日期和还书日期, 没有借阅人名字了。
不过我从图书馆借到一本书后, 还是要看看这借阅单。从中还是能看出一些有趣讯息。
比方说, 同样一本书, 从不同图书馆借的,借阅单上的纪录不同。当年我在岭南大学教书时就发现:一般来说, 消遣性读物,市政局图书馆借阅者比学校图书馆借阅者多, 借阅单上日期密密麻麻的, 有时一张纸都记不下,要加纸。
不过,我惊奇地发现,有些纯文学作品,市政局图书借阅量也比学校图书馆大。我曾在学校图书馆借阅狄更斯的《远大前程》, 借阅纪录是零。后来要写书评, 临时发现有一处地方需查证, 跑到我家附近的市政局图书馆借,那本书上的阅读纪录却足有十多人次。我借过这本书的英文原版, 学校图书馆收有三个版本, 只有一本有两次借阅纪录, 而市政局的那本英文版却有四次借阅纪录。
莘莘学子是根据课程借书的。当时岭大中文系没设外国文学作品选读, 自然不必看狄更斯译本。翻译系的外国文学作品选读读的是原文, 狄更斯是一定要读的, 但一般选的不外《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大抵不会选《远大前程》。大学生们的看书原则, 用林彪当年号召我们学老三篇的口号来形容正好, 叫作: “急用先学, 立竿见影”,但求能马上应付读书报告和考试, 拿到学分。至于汲取知识营养以丰富自己精神世界这一层,他们是不管的。
所以大学图书馆有个奇怪现象,好书往往乏人问津,倒是那些编书匠们拼凑的各种选读、三流文学评论、二道贩子的文化杂锦, 反而常常供不应求。那年我在大学图书馆借到包斯威尔的《约翰逊传》, 如此经典,借阅纪录只有两个日期, 上一次的借阅竟是1975年。可怜的老包, 在这个图书馆二十五年之后才得以再次复活。
那本美国多间大学列为课外必读书的《神祇 坟墓 学者》,我也是在岭大图书馆借到的,当时它的借阅纪录为零。我向一些找我要书单的学生推荐,他们应答唯唯, 可后来我在书架上看到这书, 一翻,借阅纪录单上只有我那一行。
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是文学评论经典之作,我也是从学校图书馆借阅的,当时借阅记录只有一行。我向那些抱怨不知怎么写作品分析的学生推荐,但直到我离开岭大,那本书还是只有两行借阅纪绿。
艾珂的遭遇也好不了多少, 他的《悠游小说林》固然无人问津, 就连他那本精采的散文集《带著鲑鱼去旅行》, 我去借时纪录也只有一行。后来我上散文选读课时把它列为书目,并指定两组学生作有关报告。这下灵了, 马上就有学生来找我申诉: “借不到书呀!预约都排到了两星期后。”
反而我自己编写的那本《现代传媒写作教程》,实为二道贩子之作。学校图书馆购置了好几本, 但我在图书馆书架上从来不见它踪影,永远借不应求。原因很简单,那本书本是我的上课讲义。后来我不拿它作讲义了, 书架上还是看不到它。因为学生根据经验断定,选修哪位老师的课,就得读哪位老师的有关著述, 从中往往可找到应付考试的 “贴士”。
所以如今的大学就会发生如此咄咄怪事,修读文学批评的学生不知艾略特(T.S.Eliot)何许人也, 却对夏志清如何评张爱玲如数家珍; 修读宋明理学的学生没读过朱熹《近思录》, 却熟读任课老师的有关著述。谜底很简单: 考试不会考《近思录》, 却会考任课老师或他开列书单上的有关观点。殊不知在那些不知已是几道贩子泡制的汤汤水水里, 本已没剩下甚么真材实料, 到了这些根本不读原著的小朋友碗里, 就象即食面,只有味精味道了。
老师开列的书单若是高明还好,问题是有的老师自己也不读书或尽读烂书, 开列的书单就很恐怖了。教我朋友儿子书评写作的老师, 从报刊上拿了一篇他朋友写的书评对学生说: “好好读这篇范文, 你们就会写书评了。”那孩子听了老师的话认真捧读。无奈左读右读读不通,反而找出了这篇不到两千字的书评里数十处文法和逻辑错误。
看看中学生好书龙虎榜上的书单,再看看报刊书评版的推荐书目,你怎能指望一直读这些差劲读物的孩子爱上读书?
人们往往把推蔫书目当作一件阿猫阿狗也可胜任的工作。有张报纸最搞笑, 居然请了影视红星富豪大佬来向青少年推荐书目。我看用不了多久, 我们就要在文盲的指导下读书了。
其实开列书目是一门高深学问, 一张好书目往往会影响你一生。大作家大学者谈自己的求学之路, 都会谈到使他得益的书目。在我看来,一流教授就是能开出一张张精采书目的教授。
不止一篇回忆钱锺书的文章提到, 人们向他请教某一问题, 他总是二话不说, 提笔刷刷写下几本书名。钱穆最有价值的书之一《中国史学名著》,其实便是一本史学必读书目简介; 吕思勉亦然, 他的《中国文史经典》只有薄薄一小本, 却是研究中国文史的敲门砖。
可惜当时在岭南大学图书馆, 我看见它们的借阅纪录都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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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璞生于香港,长于内地。上海华东师大文学博土。一九八零年开始写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后作过报社编辑和大学教师。二零零五年辞去大学教职,专事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鸟》、《送父亲回故乡》;散文集:《呢喃细语》、《整理抽屉》、《别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图书馆怪兽》、《小屋大梦》;长篇传记:《项美丽在上海》;文学评论:《一个孤独的讲故事人—徐讦小说研究》、《我看文学》、《散文十二讲》(此书内地版改名为《作文十二讲》、 《小说写作十二讲》、教学参考书《现代传媒写作教程》等。长篇小说《补充记忆》获天地图书第一届长篇小说奖季军,长编小说《么舅传奇》获天地图书第二届长篇小说奖冠军、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