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战争惨剧化成一则闲话 塞尔维亚作家黑蒙的叙事艺术|王璞
《恐怖份子》是塞尔维亚作家亚历山大·黑蒙(Aleksander Hemon)小说第一个中文译本的书名, 其实这本书的英文原名是《布鲁诺问题》(The Question of Bruno)。中文译者将它改名,大概是营销策略之一吧。
文:王璞|原题:闲话恐怖――读黑蒙《恐怖份子》
它固然是一本描写战争、灾难、和暴力的书,《纽约时报》书评家说它:“以马尔克斯的笔法见证了战争和恐怖主义。”但是, 若说这整本书都在讲述恐怖分子的故事, 就有商业抄作之嫌了。其实它原先那个书名更准确地概括出了这部小说集的意义。
十六世纪死于罗马教会火刑柱上的意大利哲学家布鲁诺, 是那个蒙昧时代一道闪电,是罗马教会永远绕不过去的聇辱。长久以来,布鲁诺不仅成了科学殉难者的符号,而且是漂泊诗人的代码,他主张社会进步与变革,但反对暴力革命,认为理性和智慧才是改造社会的根本方法。
可是五百年前布鲁诺所追求探索的理性和智慧,在当今这个高科技的文明时代依然短缺。人类的野蛮和仇恨, 并没有因文明和科学的进化而化解, 反呈强化之势。
黑蒙是亲历了塞波战争的前南斯拉夫人, 六十年代生于萨拉热窝。二十八岁流亡美国。他花了七年时间学习英文写作, 终于在1999年一鸣惊人, 发表第一篇英文短篇小说《岛屿》(Islands), 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短篇小说。2000年, 他又以长篇小说《无家可归者》(Nowhere Man)获NBCC图书奖和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奖。
他的作品充满硝烟味和血腥味。然而, 不同于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不同于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 他的独特之处,是他把恐怖和死亡当闲话讲述的幽默。
也是漂泊诗人, 也是布鲁诺问题, 然而在黑蒙小说中,恐怖被家常化了, 残忍被牧歌化了, 正如形式主义批评常常讲到的“陌生化”,他让人们从新的视角来观看这些被人谈烂了的话题,就拿〈岛屿〉这篇小说来说吧, 开头我们看到的是牧歌似的场景:那一家三口本来是到这个风光旖旎的小岛旅游兼访友, 主人家以追忆往事来款待他们。那些故事以猫鼬取代蛇成为岛上一害开始, 继之以斯大林集中营佚事, 一个比一个悲惨, 一个比一个恐怖, 可是讲者和听者置身的却是蝉声连绵的葡萄架下, 背景是遍布游客的海滩。
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小说的叙述者, 听着听着这些故事,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无法将那么恐怖的故事与这么静美的现实并置,只好一再简化讲故事的背景, 最后干脆把它变成一句话:
“以下是朱立叶伯伯告诉我们的故事:”
两种反差如此巨大的场景并置在一篇一万字左右的小说里, 效果用“触目惊心”来形容还不到位。简言之, 由于这两种场景在小说里交替变换得太快, 让人还没来得及笑又要哭, 没哭出来又想笑。浪漫的岛屿之旅就这样淹没在狰狞的塞尔维亚战争故事中, 听来比海明威描写战争的冷血陈述还要冷血。那位文坛硬汉只用一个简单句便将五万人的死亡一笔带过。而在黑蒙这里, 有上百万牺牲者的惨剧,只不过是一则葡萄园里的闲话,而且是由一名幸存者轻描淡写道来。这真是加强版的“却道天凉好个秋”,欲说还休的,何止是愁。
结果,当我读到结尾时这样的字句:
“家里的猫已经一个多星期无人喂养, 牠的形容憔悴, 就快饿疯了。我唤牠, 牠不肯到我身边, 只是用一种怨入骨髓的眼神看著我。”
我觉得我这时的表情可能与那只猫相近。
那些堆积过重的苦难, 无法用任何言语撑住, 故事还没讲完就轰然倒塌, 化为幸存者脸上一个惨然微笑。 所以这些短篇小说都有一个或轻灵或直露的标题: 〈手风琴〉、〈闲话家常〉、〈一枚硬币〉、〈恐怖份子阿方索·考德斯〉, 等等。
读这些小说我再次理解了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存在的理由,复杂的人生在这种体裁里才可以被最大程度地简化,呈现在现实与虚构之间。
你想呀,假设生命是从A点到B点的一段距离,当你历尽劫难到达B点时:
“每件事物都忽地消失掉, 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你抹开额头上汗湿的头发, 深呼吸, 把手放进口袋, 说不准你是不是会摸到一枚不值钱的硬币; 一枚硬币。”
经历过一次次政治运动劫难,经历过这三年疫情,处身在这依然人来客往的机场,想起这段话,我觉得它简直是预言,也是寓言,当大家谈起刚刚过去的惨痛故事,也都会是那名集中营和战争幸存者闲话家常的口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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