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青山的日子1】郁躁症患者半生进出医院: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30多年前某夜,一名男子称要上山摘星星,结果骚扰邻居,被报警送入青山医院,证实患上郁躁症。这男子今年46岁叫阿余,进进出出精神科廿余年。直至近十年他病情稳定,思路清晰流畅与一般人无异,这天却依然选择背著镜头诉说自己在青山的日子。
看似自由平等的香港,对精神病患的歧视依然。“入青山”多年来成为香港精神病患的标签,青山医院数年前开放日更引来大批公众凑热闹入场,笑指“自己入青山”。别人讥笑里面的人有精神病,阿余却说“喺里面开心过喺出面”。
摄影:高仲明
阿余依稀记得前一夜自己嚷著要上山摘星星,喝了点酒,激动地拍打邻居的屋门,邻居报警。不久警车和白车赶到,他在救护车上睡著,翌日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青山医院的病床上。他大惑不解问医生“我有咩病”,对方答他“你患有郁躁症”,自此他就有一个新的身份——“精神病人”。
那年十八:入青山
从前他看电影见过精神病院,这次终于亲历其境。那是1980年代的青山医院,阿余说高峰时期一间病房至少廿多人入住,他睡在专门接收新症的病房的流动床位,帆布床朝行晚拆,设施简陋。“当时所谓的‘老人房’,就是让年纪大的院友入住,全房都好重便溺涩味,‘打仔房’的病友则经常打架。”
阿余说他的确见过有院友会不时大叫或四处游荡,也有人试过火烧床单。自言神智较清醒的他,有时跟著职业治疗师做手工艺,有时偕其他院友打扫医院各处。“我在花园举起扫帚示意,真的有些院友上前一起扫地,与这班大叔病友渐渐相熟。”一两个月后兄长想他探望患癌的母亲,为他申请出院,他就提著药袋回家治疗。那年他18岁,是他首度“入青山”。
中三辍学、自少缺乏照料关心
阿余未发病前,读毕中三就辍学打工,14岁当过大学饭堂的厨房杂工,后来被无理解雇,又刚与初恋女友分手,加上母亲患病,“我一时之间受唔住咁多嘢发生,处理唔到𠵱啲生活状况。”
患上郁躁症后他晚上精神亢奋,白天情绪低落,生活日夜颠倒。“有时精力过剩,可以一两日不睡觉,嘈住家人休息,过几日又疲态尽现。”他在家里排行第六,五个兄长和父亲长年为口奔驰,很少关心他这𡥧仔。
根据青山医院精神健康学院资料,目前香港大概每100人当中,有一个会患上狂躁抑郁症。发病的年龄大多在青年至成年时期。较少会在四十岁以后才发病。男女患病的比例大若相同。
郁躁症全名“躁狂抑郁症”, 又称为“双相情绪病”,病发时,患者的情绪变得过度高涨或低落,这情绪上剧变引致思想及行为都被影响,大大影响到正常生活。
躁狂时病征包括:明显及不寻常的情绪高涨和暴躁、自信心极高或过度自大,希望出众地表现自己、精力充沛,睡眠需要减少、行为鲁莽和轻率,例如胡乱挥霍金钱、鲁莽驾驶或冲动投资等等;
抑郁时病征包括:无缘无故和长时间持续的情绪低落、坐立不安,脾气比以往暴躁、逃避社交及拒绝与他人接触、难以集中精神及做出决定、感到绝望,有自杀的念头等等。
副作用缠身 自行停药复发再入院
从“青山”出院后一两年,有次他北上旅游时病情复发,半夜走到别人的店指称东主毁坏他的眼镜,要求赔偿,对方报公安。公安荷枪实弹戒备,他也不怕,放声扬言自己“充满power”。店东为息事宁人无奈赔钱了事,家人获悉后心知不妙,过关回港时,请入境处职员召车强制送他入院。
“阿爸和几个哥哥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入院,但我的病却一直未医好。”他每次吞下药丸后,就会手震并表现呆滞,副作用全现。“我吃一种叫蓝精灵的药,会全身僵硬,脑部与手脚无法协调,连裤头也绑不到。”他见过有些病友服药后原地转圈,有些人更会失控地全身颤抖。
他讨厌副作用缠身的感觉,于是自行停药,然后病情复发,又再送去医院。停药后复发入院又再医病服药的日子无限循环,阿余好些年成为医院精神科的常客,数次“入过青山”亦住过葵涌医院精神病科和精神病宿舍。
无法自理难融入社会 入院为避世
自从那夜被送进青山医院后,他开始服药医病,顿觉失去人生。
“吃下药丸浑身没劲,坐立不安。想起自己下半生都要食药,还可以做什么?整个人都失去目标。”有好几年他在家颓废度日,副作用使他表现呆滞,无法思考事情;朋友约他去游水,他也要问阿哥意见。“太长时间无出街,发觉自己不懂搭车,不懂见人对答,更加无法上班。”
因为患病,阿余曾自觉无法于现实社会生存。他坦言几次住进精神病院,多少是为了避世,亦知道有些病友为避债、为解闷,选择长期住院,跟他一样想逃避外面的世界。“在医院里,可以不理外面纷扰的世界,有院友陪伴一起,总比面对现实生活好。”
青山:残缺的天堂
在青山医院的日子里,他早上起床就到花园走走,之后吃早餐,又到花园走走,吃过午晚两餐,傍晚洗澡入睡,日复日规律地过。“个花园好靓,擡头望得见一片蓝天,只是个花园被铁丝网围,我们没有自由而已。”他说有些院友会联谊下棋,有人阅报做手工,有人服药后就终日倒头大睡,“我们像自成一角活在另一个世界。”
阿余说不少院友其实各有聪明智慧。“有些人懂巧妙折衣折出一个衫袋,有人想隔著铁网喝家属探病带来一杯奶茶,于是取来一个空杯,请对方隔著铁网小洞倒过来。他们都很有创意,找到自己方式适应精神病院的限制。”入院那几次,阿余想过集合院友的能力所长,出院共同干番事业。“但大家都各怀鬼胎,有些人只想在医院里度过余生。”
被郁躁症偷走十多年 决定找回人生
以前他想过要一展抱负。十来岁少年时自觉浑身是劲,却无处宣泄,有日心血来潮,用二千多元工钱挥霍地买下一支结他后,经过码头幻想自己像鱼儿一样在海中央的自由,就抱著结他跃进海里畅泳,自觉自在。
进进出出医院十多年,阿余说入院后他没有月历数算日子,吃药后人变得呆滞无记性。一个院友大叔叫他不要再入院蹉跎岁月,兄长亦苦口婆心劝他安份服药,“佢同我讲食药就可以出院,唔食药就咩都冇。”他感觉郁躁症偷走了自己光阴,空白无明地过了半生。30来岁那时他发觉终究也要面对社会,决定找回人生。
多次求职后他终获一间图则影印的公司请他当跑腿,负责交收图表。“老板知道我是精神病康复者,但他当时请不到人,就聘用了我。之后几年,他也教我印图,渐渐信任我的能力。”
我不只是“精神病患”
但阿余说除非同是病友,否则这些年来他很少向别人提起自己患病的经历。“香港看似拥抱世界大同,对精神病患却依然歧视标签。走到街上告诉别人我是精神病患者,你看看谁不会退避三舍?”阿余觉得患病后,“精神病患者”这身份仿佛把他其它身份统统抹走。“我们不止一个身份,还是一个香港公民、一个打工仔,一个普通人。”
最近他加入香港精神康复者联盟当“真人图书”义工,希望公众打开他的故事,了解更多精神病康复者。他这本“真人图书”名为《永远等待》,就像当年一直等待女友回心转意,等待自己病好出院,等待外面世界接纳康复如常的他。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阿余为化名)
下集:【我在青山的日子2】曾做青山医生15年:其实精神病很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