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青山的日子3】照顾思觉失调女儿30年 创精神科家属自助会
1980年代,一位母亲带著一个患精神病的女儿,是什么处境?陈丽丽起初不敢相信女儿罹患思觉失调,不敢开口求助,不知如何治疗,只怕她被“关进青山”,从此被歧视。
之后近十多年,她却频频在各大媒体报章曝光受访,说要改变社会对精神病的看法,更创办了香港第一个精神科家属互助组织;今年60多岁的她近月还代表“家属关注精神健康联席”,向政府争取照顾者支援。她说,精神病患者与照顾者多年活于黑暗中,想让他们的苦难能够被看见。
摄影:邓倩萤
【我在青山的日子1】郁躁症患者半生进出医院: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青山”,多年来成为精神病患的代名词,陈丽丽的女儿Sandy的“青山”日子不在青山医院里头过,30多年来却同样苦苦走过治疗复康的日子。
曾拒绝接受现实:我点同人讲个女有精神病?
陈丽丽说话轻声细语,每道访问问题都答得详细,像是个絮絮不休、对女儿照顾有加的妈妈。她摇头笑说相反,女儿患病初几年,她曾经疏忽照顾。那年女儿Sandy 14岁,经常逃学矌课,不久更被学校要求退学离校。陈丽丽以为是她难抵功课压力,或沉默内向的性格使然,从没想过一切与精神病有关。
不久她带女儿看医生,描述女儿平日表现迟钝、意志消沉等状况,确诊患有思觉失调。起初她拒绝接受,担心女儿病情曝光后,会被关进青山。那是1980年代的香港,主流大众对精神病的认知不多,在陈丽丽的印象中,精神病等于“入青山”,亦即“精神病院”,住进“疯人院”。“𠮶阵时社会对精神病系好抗拒。精神病患者要关进青山。我点同人讲我个女有精神病?”
拒求助、每日家里困兽斗
结果她没有继续求助,只让女儿在家养病,以为服药便能痊愈。导致之后几年,Sandy几乎天天躲在家里无所事事,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在客厅来回踱步;亦因为病征作怪,生活作息日夜颠倒,白天睡觉,夜晚大开收音机、看电视,滋扰家人和邻居。“她也试过几天不洗澡,我说她身体有异味,她顶嘴反驳:‘系你臭咋嘛,我闻唔到㖞。’”
家里天天变成困兽斗场,两母女经常因为生活细节起争执,互看对方不顺眼,关系冷落疏离。陈丽丽无法理解女儿后来出现的幻听幻觉。“她说在收音机听到有人指骂她,有个女人会抢去她银包,我不断跟她解释现实里并没有,她双手护著自己的身体和财物,经常莫名恐慌。”
她看著外表完好无缺的女儿,一直希望她即使赋闲在家,也能如常自理生活,偏偏,她经常不在状态,跟发病前判若两人。陈丽丽后来才明白:“精神病是不著痕迹的病患,我们不能以一般人的精神状况来衡量她的言行对错,她确实精神有问题。”
思觉失调复发入院
陈丽丽眼看女儿病情愈来愈恶化,难过又无助,不敢带她外出上街或出席亲友聚会。她只敢在夜里偷偷淌泪,晨暮起床又装作若无其事上班。未辞工顾家前她是教师,早出晚归工时长,跟女儿相处时间不多。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发现柜边有大量药物。“原来她没定时服药,难怪一直无法好过来。”1994年,Sandy思觉失调复发,被送进东区医院精神科。那一年,两母女才真正认识精神病。
医护人员和医务社工跟陈丽丽说,女儿的病情原来可以扭转、复元得更快,却因为她们没及早求助。当年政府经已为精神病患者提供职业治疗和简单培训,Sandy于千禧年后入住精神病患者中途宿舍,并获安排到日间训练中心工作,每天负责包装餐具、贴贴邮票,学习自力更生,有医生社工和治疗师观察其康复进度。
数年后母女关系随著治疗好转,Sandy亦离开宿舍回家,并找到一份简单的工作。有天她问妈妈:“如果我每日企喺医院门口派传单三个钟,你会唔会睇唔起我?”陈丽丽摇头摸摸她的头,说那刻突然感慨万分,她看到一个努力重过新生的女儿。
无法独力协助女儿康复 自责没及早求医
以前她以为辞工全职照顾女儿,让她居家治病,就能把她照顾得好。至女儿复发入院后,她才明白家属根本无法独力协助病者康复,精神病复康需要一系列的治疗配套,包括训练患者的生活技能和自理能力。
每当想起初年因为自己无知而耽误女儿治病,陈丽丽便自责不已。女儿亦为此多次埋怨。“她曾经愤恨,责怪我以前放管她隐匿在家,不带她去求医,令她白白浪费了几年光阴。”女儿患病廿年,陈丽丽2005年重头开始学做一个照顾者。
当时有大学开班引入外国的精神病家属照顾课程,陈丽丽与丈夫跑去报读,认识精神病、精神科药物和副作用等病理知道,以及有效的照顾技巧。她学懂与患者沟通及危机管理的方法。“喋喋不休苦劝女儿做什么根本无用,例如洗澡,带她去买喜欢的肥皂液,赞她‘冲完凉好香㖞’,才是有效沟通。”
社会标签令照顾者不敢求助
陈丽丽在照顾者课程中认识不少同病相怜的家长,发觉他们当初不愿求助,也是跟自己一样,因为害怕被别人知道子女是精神病患。大众对精神病患的误解令家属却步寻求帮助,她不想后人再重走她的旧路。“以前家里有人患精神病,我们也是收收埋埋,怕人笑他/她‘黐线’。我们想改变这些标签。”
她说香港早年资讯不流通,也较少精神病的公众教育,她与一班家属创办香港首个精神科家属互助组织后,不单设热线电话,让他们找到同路人互诉困苦,也开始于媒体曝光,成为首批公开受访的精神病者家属。
“要勇敢企出嚟讲自己经历”
“我当时系组织主席,无理由上镜都要打格仔或戴口罩,患精神病唔系错嘅事。我觉得自己要勇敢啲以家属身份企出来讲自己经历。”亲友看陈丽丽见报上新闻,终知道她的状况,纷纷传来支持的讯息,她喜出望外,“我们想社会接纳精神病患者,自己作为家属要先欣然接纳他们。”
与此同时,愈来愈多家属现身谈经历,向组织反映精神科公营服务不足,包括诊症轮候的时间太长,药物名册等问题。陈丽丽见状又开始做倡议工作,向政府讨回精神病患者的权益,陆续成功争取将几款精神科新药纳入医管局药物名册后,让病友能服用疗效更佳的药物,亦开始有保险公司也愿意承保精神病友。
愿香港不再歧视精神病患
十多年后,陈丽丽近年是另一个病友家属联盟的召集人,面对记者提问或镜头也表现纯熟。她说纵使公立医院轮候精神科依然大排长龙,今天精神病患者还有其他问题要面对。“例如一直以来中途宿舍宿位不足、照顾者老龄化的问题。以及我们照顾者之间有否更多支援。”
去年施政报告提出“特殊需要信托”,让家长可安心在自己离世后,其智障或残疾的子女可透过遗下的财产得到适切照顾,陈丽丽亦希望信托服务能推展至精神病家庭。
如今陈丽丽与女儿的关系渐渐和好,有时亦会互相分享生活趣事。她有时会给予女儿独处自理的空间,不多过问其生活小节。快将70岁的她当然担心自己和丈夫离世后,女儿怎办。“但她现在40多岁,病情又渐稳定,有份兼职工作维生,一切会慢慢好过来。香港会渐渐不再歧视精神病患者吧。”陈丽丽乐观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