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人间.一】中学被欺凌、好友自杀 她活在思觉失调的13年
媒体一句“疑凶有精神病纪录”,一切推断变得理所当然。旁观者顺理成章以为罪魁祸首就是有精神病的他/她,其他因果与经过都被抹走不提。有时候伤口上的盐花来自语言,层层叠加,说话的人随时变成另一个凶手,却不自知。
在欺凌中长大的思敏,未够廿岁患上思觉失调,再经历好友自杀,抑郁症来袭。她曾每天流着泪自责,哭着寻死;泪干了,就再吃药、再接受治疗。
直至幻觉不再来,她走到外面,世界原来还有许多关于“黐线”的标签,盐花不断的洒,伤害深而痛。但有谁又能了解她经历什么在想什么。
摄影:吴炜豪
相约到思敏家中访问,她说要泡烘焙咖啡款待我们。我们才见面但也没冷场,她很健谈,不像是内向或得情绪病的人。现在她平均每一至两个月覆诊一次,服药的剂量也比从前少,医生说她情况算是稳定,生活工作如常。只是,有些记忆和感觉依然不能删走。
因体型被欺凌 同学办“最样衰选举”老师不阻止
访问开首,提起肥姐的女儿郑欣宜。“最近睇到网上依然有人形容欣宜系梅菜扣肉,我都好嬲,点解要咁样评价肥嘅人,为佢套上呢啲标签。我会想起自己中学时的事。”她中学时,欣宜每次在电视亮相,翌日总有媒体给她C1头条大肆报道和取笑,而思敏也跟欣宜一样,几乎每天活在揶揄与嘲讽的C1头条中。
“我当时的身型中等偏肥。就算我是世上最丑陋最肥胖的人,是否就要被欺凌侮辱?”思敏问。她每天都被评头品足,有同学看着她掩嘴偷笑,也有人甫见她便弹开十丈远,或“啧”一声斥“妳唔好坐埋嚟”。在她的高中同学眼中,肥胖如麻疯病人,要隔离排斥走。
有日班会筹办“最样衰选举”,思敏求老师出手阻止,但最终还是得了个“众望所归”的选举结果。“老师是知道的,但他们袖手旁观,怎也不理。”妈妈不让她躲在家中不上学,叫她忍忍便过去了,亦不让她转校,想她专心备战会考。“我每天像赤裸裸被攻击,自尊一层层被撕破,觉得找不到东西掩着直面而来的伤害,或把自己藏起来逃过这一劫。”
由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去年4月发布有关学生幸福感的报告,显示香港校园的欺凌问题相当严重,差不多每三个学生,就有一个曾遭欺凌,比率为全球之冠。
受访的5000名本港学生之中,有32.3%在过去一个月内曾经受到欺凌,包括遭到袭击、排斥、威吓及作弄等,这个比率为全球最高,远超澳门(27.3%)、新加坡(25.1%)、英国(23.9%)、日本(21.9%)、美国(18.9%)、韩国(11.9%)和台北(10.7%)。
戴上一个“快乐”的面具
会考失意后,她到夜校重读,一班旧校的欺凌者也在班上,她晚上依旧是被欺凌和排挤,但决定要让自己日间充实快乐。她誓要让欺凌她的人刮目相看,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因样子或身型就被看低。
她朝7晚12上班又上学,全职在安老院当活动助理,放假就向外跑,去沙漠体验生活,往大西北山区当小老师,参加航空公司的交流活动,赴澳大利亚学揸小飞机,还与朋友办年宵卖物。日子精彩忙碌,每天时间排得满满,她满有成就感、觉得这就是快乐。
“妳表面好开心,但每日只在扮演怎样快乐。”有夜她的历奇导师对她说。思敏听毕泪流不止,发觉当年逃离地狱后,受欺凌的阴霾一直在她身上,她却从没处理那些不快的记忆。
“我醒觉自己努力摆脱中学的影子,却戴上了一个面具,日子虚伪地过,追逐快乐原是为逃避还未消解的痛苦,原来一切只是自欺欺人。”那一夜,所有伤痛都一次过被唤醒。
出街“被监视”:觉得有人望住自己
之后的日子她开始迷失,每天思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世界与她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她已是副学士先修的学生。有天与要好的同学小争执,小休时同学指着她破口大骂,“她骂了很久,我那刻很惊慌,惊得跑出课室,抱着另一个要好的同学嚎哭,最后坐在后楼梯不停哭。我觉得自己很差,我影响了别人的情绪,令别人失控地骂我。中学毕业后努力建立和维系的的人和事,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被欺凌的日子,没有好东西留得住。”
那天之后,她开始失眠,清醒的时候眼泪不自觉流下来,心里的痛苦也跟着渗出来。“痛苦如此实在,终于成为我生活的真实一部分。不能再逃避。”妈妈带她看家庭医生,吃过安眠药和镇静剂后,依然很多状况。例如她梦见被人监视乱过马路,然后被录影和拘捕,后来踏出家门往人多的地方,她总觉得周遭有人看着自己。她每天上学途中会莫名惊慌,一定要拿着电话与家人保持通话。有天妈妈电话打不通,她立即慌着下车跑回家。回到家里发现空无一人,她再次大哭起来,邻居闻见被吓坏,急忙替她找上家人。
因为多次情绪失控,她被家庭医生转介看私院精神科医生。首次诊症就问了她许多问题,例如:“你有没有被监视或看到一些奇怪或灵魂的东西?”医生问。“有。我更懂得灵魂出窍,睡觉时看到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飘出来,再飞到高空看着自己的躯壳。”思敏答。
她确诊患上思觉失调。那年她19岁。
思觉失调是一种脑部疾病,因脑内分泌过量多巴胺,不同区域的脑神经功能失调,并分为阳性及阴性病征:
阳性病征:妄想(思想上错乱、坚信一些与事实不符、违反逻辑,又不能用自己所处的社会文化所解释的错误观念);幻觉(一个人听到、看到、闻到或身体感觉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是一种感官上的异常);以及言行错乱。
阴性病征:情感迟钝、缺乏积极性、思想异常贫乏及大脑认知能力受损,专注力、判断力及记忆力衰退,使患者社交及工作能力大为下降。
港大精神医学系系主任陈友凯指,患思觉失调的成因包括先天数百种基因累积成为高风险的患者,并可能在婴儿时期已影响了患者的脑部发育;在医学上,心理与脑部结构关系密切,心理压力例如个人成长阶段所受的巨大压力,亦将影响脑部结构,因此并非单一因素令人患上思觉失调。
根据流行病学及国际医学调查,本港现时的思觉失调患者逾20万人;每100人最少有2至3人有这个精神病,患者一般病发于20至30岁。
好友自杀: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好友宝妍在她罹患思觉失调期间自杀离去。这个与思敏一样患抑郁症的女孩,是她的邻居,小女生像孖公仔般每天出双入对,互相到对方家里作客玩耍,分享彼此苦乐。思敏口中的宝妍,性格与她很相似,都是大情大性、感情丰富的人。
那个自杀的晚上,宝妍在家中窗台一跃而下,了结所有病患痛苦。“我们童年至长大后的承诺──一齐病好返,一齐住一齐生活,所有也在一夜间烟消云散。我也想过跟着死去。”她不断责备是自己顾着去澳大利亚交流玩乐,来不及阻止好友轻生。自此她每天躲起来伤心,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我不值得拥有快乐和开心,我要一辈子记着自己罪孽深重。”
痛苦不断重叠,思敏说日子很难过。有段日子她专注力、记忆力和平衡力都很差,试过太记挂一些往事,呆坐办公室一个下午也完成不了工作;别人上一秒的说话,她下一秒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好端端一个人站着也很易跌倒。“我一度怀疑自己脑袋坏了,想去扫瞄照照个脑。”那是思觉失调病征作怪。
她以为吞下药物后,就能像伤风感冒般很快康复过来。但药到不一定完全病除。宝妍之死让她好几年也不能好过,还有治病期间遇上重重复覆的生活挫败,让她自觉人生是否已万劫不复,那么自己的不幸是从何而来?后来她找到答案,详看下集:【失控人间.二】怕被知患精神病:吃药是一秒的事,害怕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