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人间.二】怕被知患精神病:吃药是一秒的事,害怕是一辈子

撰文: 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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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病初年,思敏求职遭歧视、上班被质问,生活和工作挫败不断。她以为吞下药物后,承受一连串副作用如呕吐肚泻、手震和全身瘀伤后,思觉失调和抑郁症就能好过来,很快回到未患病前安好的自己。
但原来精神病像糖尿病像癌症,是康复后也要覆诊观察、以防复发的长期病患。当一生也将与精神病和它的副作用同行,思敏反问这样的人生是否已万劫不复,自己的不幸又从何而来?她害怕别人揭穿她患精神病的种种不幸——但为什么这些“不幸”会让她和别人觉得可怕?大概来自可怕本身。
摄影:吴炜豪

上回提到,高中时被同学欺凌,加上好友自杀,思敏患上思觉失调和抑郁症,不断出现幻听和被监视等幻觉:【失控人间.一】中学被欺凌、好友自杀 她活在思觉失调的13年

思敏如今每天服极少剂量的思觉失调和抑郁症药便够。13年前确诊患精神病后,她先获处方镇静剂,转服血清素和思觉失调药后,她整个人不明因由地不停抖震,不久有天更突然晕倒送院,证实镇静剂上瘾,需要再服食少量镇静剂,然后递减份量戒瘾。

思敏从家庭医生转介至私院精神科,最后来到公院,这些年来她调过几次药,“很多病人怕加药,但我不怕加药,只要是医生临床决定,准确判断我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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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药之苦 副作用缠身

浑身颤抖属小事。确诊后大半年,她像许多精神病人一样,需要不断调药,直至试到一种适合自己病情的药物。医生对她说,每款精神科药物可以有过百种副作用,包括手震、食欲不振、作呕肚泻、眼压偏高、瘀伤等。这些思敏都尝过。即使在8个月后试到第三次药,终找到适合的药,部分副作用依然有。

例如她的手脚会因轻轻碰撞或抓痒而瘀伤,除了要忍受痛楚,更怕被人看见、误以为被毒打。又有一款药让她嗜糖暴肥,曾一个月内由130磅增至185磅。“我照镜望见自己的身型就难过,亦不敢见人或拍照,我想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大肥婆吧。”

思敏开始明白,为何精神病患者如此抗拒服药、覆诊、入精神病房,或想尽办法从精神病院偷走出来,死也不愿回去。

吃下精神科药物,加上经常哭,思敏至今眼压都偏高,经常头痛,又害怕自己迟早青光眼,故阳光猛烈的日子,她会戴太阳眼镜上街。

入精神病房前脱光外衣检查:当刻尊严被夺去

在患病的年月里,她入过一次精神病房。她记得在医院更换病人衣服前,需要脱光外衣被护士检查,看哪里有伤口,及身上有否藏着伤害自己的物品。脱剩内衣内裤那刻,她自觉站在医护人员面前,尊严和私隐都被夺去。

住院期间她做手工、看书或最多偕病友打麻雀,亦几乎与外界断绝联系。每天只限三次15分钟打电话,拨号的资料也要登记。而且,为防病人吊颈或服食什么自杀,毛巾、沐浴用品全由医院提供和保管。

“很多病友形容精神病院如监狱——囚犯不被信任的感觉很差。我明白的。从医院角度,他们活捉病人是为留住宝贵生命和提供治疗,想他们康复重投社会。”她回想过去一幕幕情绪失控的自己,“我宁愿被人监管看护着”,长痛不如短痛,“我很想尽快好起来,过回正常的生活,所以一直以来都非常听医生和护士的话,一步步接受治疗。”

思敏:“千万不要对精神病人说食药之嘛,好易咋嘛”,每次食药、每次的副作用都提醒她是个精神病人。

见工“歧”遇记:“我唔想呃咗份工返嚟”

当思敏按部就班完成治疗后,病情渐稳定,她想重投社会。但是见第一份工时,见工表格有一栏问道:“你有精神病纪录吗?”

这条问题的旁边还列出多项精神病供剔选。“我顿时尴尬不堪,为什么一间关怀弱势的慈善机构要这样问?他们怕我工作能力不如‘正常人’?或是怕我在公司发狂乱袭击人?”

不堪的感觉延续到面试时。面试的上司特别“关心”她的病情,又问及康复进度。思敏如实回答,“我不想犯‘诈骗罪’,令他们觉得我呃咗佢哋,呃咗份工返嚟。”

那个机构最终没有聘请她。“可能我落选不因自己的病,或是其他求职者比我更适合胜任。所以向平机会投诉无用的。”自此她不再告诉上司或同事自己有精神病。

服药初年她会嗜睡和精神呆滞,工作能力下降,她害怕上司和同事知道自己有精神病,当时每天都像在挨,只想尽快挨过去好过来,有天摆脱精神病人的身份。

“我像一个犯过案的更生人士”

后来她成功应聘一份玩具图书馆的工作。上班一周后,上司问她为何没有笑容。“我工作时忘记了笑容。”她只敢这样答。“我不敢告诉上司和同事,自己有病要食药,早上药力未散,通常会较呆滞;而且抑郁症的本质就是不快乐,其实很难挤出笑容。”之后的几份工,她都被问及何以不笑,“妳系咪扮酷?定妳惯咗寸寸贡咁嘅样?”又被质疑何以常请病假看医生,翌日上班看来又似无病无痛。

每次被这样问,她都百般难堪。“他们不知道我有病,所以总不明就里地问问问,但我要怎样开声讲?每次问及,我的心就慌起来,就像一个曾犯案的更生人士,改过自新后仍被揪着衣领问‘妳系咪贼?妳系咪偷嘢?’。”

思敏说许多精神病患者不肯再服药和覆诊,部分因为不能接受自己下辈子都要这样过。

社会歧视康复者 康复者也歧视自己

盐花不断的洒在她伤口上。走到外面世界后,她原本好起来的情绪,再度崩塌,她再次为自己病患与经历伤心起来。

明明她极力想摆脱精神病人这身份。

有日她怨叹地问医生究竟何时才医好?医生反问:“怎为之医病?若食药代表医病,妳每天用一秒吞下药丸,一年才用365秒医病。”

这刻她才恍然大悟,“医病”是一秒钟的事,会否复发,却是一辈子的事。精神病将伴随她一生。“我们每天要承受副作用带来不适,害怕情绪又再次不由自主或一天经历‘一年四季’的心情。”思敏说。

她问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一辈子也在医病,为什么害怕别人知道她一辈子也在医病。

若精神病是一辈子的事,她要怎教自己接受是个精神病人、教人理解这个病?要怎样大大方方向别人承认自己就是“黐线”?请看下集:【失控人间.三】患思觉失调与抑郁 写自传面对过去:黐线又如何

据香港大学精神医学系上月调查,社会对精神病康复者的偏见和歧视一直未消除,这令不少思觉失调康复者也难以接纳自己,甚至出现自我标签的负面心理状况,当中15至25岁的个案中,有近4成有中度至高程度的自我标签。
这些“自我标签”包括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是思觉失调患者(61.8%人同意)、这个身份会为我生活带来不便(56.2%人同意),以及是一个负累(53.2%人同意)。
港大精神医学系系主任陈友凯指,思觉失调康复者的自我标签是个由内化公众标签而成,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社会歧视康复者,康复者也歧视自己。

若患病已是她无法扭转的命运,思敏那些年一直在想怎样安然让自己和别人接受她就是个精神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