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公背后·上】入院被食环清走宝物 拾荒黄姐:我们非过街老鼠
旁人说她没人没物,在上水拾荒的黄姐说,事实如此,所以街坊送她的宝,她珍而重之,却在她入医院时被食环署充公了。起初,食环署说她需付罚款1500蚊才能取回物件,后来再引法律说,因为已过了七天限期,黄姐的东西将属政府所有。
这些被政府收取的物件是什么?是她的积蓄、纸皮、衫裤,还有街坊送的各种宝物。“有人会说,没收拾荒婆的东西就对了,但政府要承认我们,拾荒是一种环保的职业,不是过街老鼠。”她说。
摄影:吴钟坤
(此为“被充公族群”报导上篇)
食环收了我的车,两个月开不到工。
纸皮 没收车仔错过中秋纸皮
黄姐沿上水龙堔路走,看到别的拾荒者整理纸皮就双眼发光——临近中秋节,美心出的纸皮盒较大班的重身、硬净,可以卖个好价钱;那边单车径的纸皮属于驼背驼到地去的李婆;水货客排队买美心月饼炒卖,遗下纸皮箱,黄姐一日走三四车纸皮,可以赚够二百蚊一日。可惜她被食环署充公了六架手推车,其中几架是向回收店老板肥仔和街坊借的,现在丢失了,街坊不愿再借她,还笑她,说以后借车要收按金。
5月12日、7月15日,黄姐分别被食环署充公物品两次。“食环收了我的车,两个月开不到工。”她只能看著饼舖的水货客来来回回,纸皮给别人捡了去。
我病了那天他们(食环署)来执我纸皮,我话郁唔到,你擡我走。
蚊香 入院时政府没告知充公物品
在北区大会堂的花丛旁睡觉,蚊香是必要宝物。5月充公那次之前,蚊香被充公去,黄姐发烧,“推著手推车我觉得死喇!点解头晕晕周身痛,脚又软,见到纸盒我不敢执,我怕晕。”她近年有地方住,或有人思疑,为何她有家却不将物件搬入家中?原来半年前她因事丢失锁匙,又怕被人清走自己在花丛的纸皮,便索性守在原来的地方。
“我病了那天他们来执我纸皮,我话郁唔到,你擡我走。”第二日食环署再来,她还是守在纸皮旁边,“点解最近隔一两日又来?即是赶绝我。”那时她右脚肿得似象脚,一路红到大腿,她猜被毒蚊咬。一直与她联络的传道人送她去医院,医生看到她的腿二话不说给她床位。“医生说,你细菌感染你知唔知呀!要输血。我先头两日根本不知这么严重。”黄姐康复后的腿仍是瘀黑色的。
在她入院两星期期间,食环署到场清理她的物品。她出院后,街坊问她:“你知唔知啲嘢无哂?”纸皮没了,车仔没了,她每次说到这事就瞪大眼睛:“我刚出院怎知?原来他们和传道人探我病时都不敢讲,怕刺激我。”
法例第132章 《公众卫生及市政条例》第22条“防止妨碍垃圾清扫或清粪工作”指明任何人如妨碍垃圾清扫或清粪工作,妨碍清道夫执行职务,该人即属犯罪,法庭除可判处刑罚外,亦可命令没收物品。如主管当局不能将其确定拥有人身分,可张贴告示提醒他于4小时内移走物品,否则物件会被带走和扣留。 如拥有人没有在检取后7天内领回,该物品即成为政府财产。
棉被和玉手链 上水街坊众生相
住附近的街坊常常送她东西,像阿婆送的棉被、相熟记者给她买的成人纸尿裤、外国夫妇在她当麦难民时送的毛毯。黄姐记性好,一件事物可以说出一个故事——如果黄姐会画画,那就是一幅上水众生相。
或是一些在区内经历日与夜的女人,一个在酒店打工的太太。黄姐替她看单车,她习惯在黄姐不在时放低酒店客人食剩的蛋糕。有时等老公睡了,她就踩单车送来汤壶和饭菜。黄姐入院那段日子,她见商户继续在黄姐地头放低纸皮,便落手帮她𠝹纸皮,足足𠝹了三车替她拿去卖。“她说不要益了食环扫街那些女人。”
又或是一个喜欢全身穿名牌的女人,她与丈夫离异,如黄姐。女人送过她一双厚底鞋,又把一条断掉的玉链坠,穿成两条手链,一条分给黄姐一条给自己。但黄姐舍不得穿,她把鞋收起待过新年,工作时又把手链妥妥收在家当堆之中,藏得太好,两者连同车仔都被充公。
汽水盖 没钱的其他人
水货客在黄姐工作附近的店舖买代妆品买饼干,为了省行李空间,留下铁罐不要。街坊阿婆拾来月饼罐、洗干净,在底下垫一张纸,给黄姐放钱银用。“垫一张纸便不怕硬币声太响了。”她说。“我通常把卖纸皮的钱连收据塞入饼罐,平时一日卖一车,上年中秋那月我日日卖成两百蚊,我想起码有六、七千蚊吧?”
前几天她去打鼓岭警署领回被充公的物品,警察用胶纸把一排排两蚊、五蚊硬币黏在废纸上,似平日新闻看见的警方证物般,阿Sir请她点算,她逐个逐个数。
黄姐近年获体恤安置,且看她在居所里如何继续善用即弃资源:
钱于黄姐来说,就是吃与住,人的最基本需要。黄姐以前做医护助理,退休后每月拿长俸二千多至今天三千多元。在麦当劳相识的地盘佬时不时问黄姐借钱,逢跑马日借,几十、一百蚊,累积起来试过九百蚊,有时没还。黄姐不再借钱那段时间,地盘佬跟送她曲奇的商户说:“唔好对佢咁好啦!洗乜呀,佢有政府养㗎嘛!”
“她是有政府养但不多钱,租个房都唔够,又要使又要食。”店员这样答地盘佬,也这样覆述给黄姐听,她伤心得找地盘佬理论,“衰人来的,以后不要来坐,我见他高高大大,坐得矮会不舒服,报纸舍不得卖,塞入个箱就是给他弄椅子坐,次次走得我死人都保住箱嘢……”
但黄姐还是不太懂计较,像她那两大袋汽水罐,以前有个泰国婆小贩请她给些汽水盖,说拿回泰国回收做义肢,黄姐任她搣。剩下踩扁打算卖的800个罐,结果都被充公了。像地盘佬入院不见了四个月,她担心得以为他死了,始终是朋友,“会担心的嘛。”
咖啡和蛋卷 麦难民和走了的儿女
黄姐还是麦难民那段日子,一个港铁清洁工常常来坐,打开笔记本写日记,写今天开六合彩有没有中奖,她见黄姐睡在麦当劳,“问我差几多印花可以换咖啡?我说差一个。她说,那我买杯咖啡畀多个印仔你。”日复一日帮她续杯。
她一直很想吃北角凤城酒家隔离那间蛋卷店的蛋卷,“好好食的!”清洁阿姐天朦光就去排队攞筹,买到三罐,一罐分给黄姐,两罐分给美国的女儿和女婿。黄姐那罐蛋卷,有一次被麦当劳经理乘她执纸皮时清走,她欲哭无泪。
她羡慕阿姐,自己一儿一女在香港,不过几年没联络了。年轻时,黄姐在旅游公司工作,专门带本地人去大屿山宝莲寺参观。后来认识旅游巴司机,1970至80年代,香港刚发展沙田那段时间,“沙田、屯门洪水桥起屋,几犀利呀。”这司机揸泥头车开山能揾钱,她一心想建立安稳家庭便嫁。
幼时母亲重男轻女,她想尽办法只想离开屋企。但老公婚后每逢赌输就找她出气,“用刀劈,劈到颈时转刀背,便不会斩出血。”又将儿子交给家母。她则带著女儿出走,途中也遇过几个称心的男人,“以前我穿著吊带背心,颇四正的,男友胡须佬在电车坐我后面,见我旁边的男人借故挨近,便企起身闹佢。”但这些人后来都移民或偷渡去加拿大、去美国,她为了女儿没有跟去。
我问经理,是不是我太老,你不请我?他笑笑又离开。过了60岁不请,请靓女也不请我。
今天全是药房和水货客的上水,以前整条街卖石磨蓝牛仔裤,她跟女儿住入石湖墟一座接生医疗所天台小屋,每天清晨爬起床替保安升港英旗,女儿在殓房旁边做功课,“以前的比较重人情,没那么讲规矩。”她说,不像她露宿时在商场遮盖下避雨睡去,保安怕被罚赶她出露天地方。
她在另一间医院做了30年直至退休,领一笔无法租低楼层㓥房的长俸,想自力更生也没领综援、生果金,前几年无力交租,三人单位公屋被房署收回,便转去派传单,睡在上水麦当劳,试过求经理请她做清洁,“是不是我太老,你不请我?”经理只笑笑又离开,“过了60岁不请,请靓女也不请我。”
过了四年没人没物的生活,现在想来黄姐后悔没有想法子离开香港,女儿终究带著满腹怨恨离开她,她倏地一眶热泪:“想不到最终自己一个,我最不甘心的是这一件事。”
身份证 从未被承认的拾荒身分
因为被食署充公物品和被人偷窃,黄姐近年补领了三次身份证。先前北角拾荒者兰姐被票控,引起公众质疑食环署无情对待拾荒者,黄姐也常常一同接受记者访问。
食环署以第132章 《公众卫生及市政条例》第22条“防止妨碍垃圾清扫或清粪工作”清走黄姐的物件,组织“拾平台”认为,这种执法手段并未承认拾荒者回收社区垃圾的环保劳动,与前食卫局局长高永文说检讨执法以达情理兼备有所出入。
记者向食环署查询,事发时黄姐入院,署方有否尽办法告知物主需在四小时内清理地方,或在充公物品后七日内领回?署方指因接到投诉,于5月发现北区大会堂对出有手推车、杂物、床褥及纸皮等,妨碍清扫及造成环境卫生问题,事后张贴移走障碍物通知书要求物主在四小时内移走有关物品,但物主未移走物件,署方于是将东西搬至贮存仓内待认领。至黄姐联络他们想取回物品时,“惟当时已过了申领限期,故本署未能将有关物品发还给黄姐。”
食环署认为减少废物及资源回收是环境局的政策范畴之一,政府认同街头回收工作有助环保,亦理解他们的处境,但由于社区不同人对回收活动所占空间权利有不同看法,署方提出透过社区的深入讨论才能达到共识,暂会因应情况检视执法,尽量情理兼备。署方指,他们的工作是保持环境卫生,并有责任执法,现时法例并未豁免某些人士不受检控。过去三年,署方共向拾荒者提出三宗检控。
废纸围城:
去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禁止洋垃圾入境推进固体废物进口管理制度改革实施方案》,拒收高污染固体废物,内地随即宣布将会禁止进口废塑料、未经分拣废纸等24类固体废物。政策未行,香港部份废纸出口商停收废纸,纸皮废纸被人当街弃掉,当时囤积的废纸以万吨计。
我现在不想过去,教会后生仔女对我很好,多了一班不是亲人却很亲的街坊。我瞓街还开心,别人的关心和分享,贵也好便宜也好,都是心意。
“记得去年废纸围城吗?”黄姐问。去年7月,拾荒者因为回收商停收废纸而停止执拾纸皮,结果社区处处废纸。拾荒者既是长者贫穷的结果,也成为回收链重要一环,如要平衡地区卫生和回收成效,政府又有没有针对他们订立执法指引或扶助计划?2016年底,台中市环保局就推出“资源回收形象改造计划”,联合11家企业为个体回收业者提供反光衣帽、医疗包、手推车等。
记者问黄姐拿旧相片,她说被收公屋时清走了。“那时还有家呢。”早几年她说起家就哭,但今次她较平静了,反而看免费放映的《1987:逆权公民》,一套讲述韩国学运的电影,“我受不了不停哭,中场就走了。”
“我现在不想过去,教会后生仔女对我很好,多了一班不是亲人却很亲的街坊。我瞓街还开心,别人的关心和分享,贵也好便宜也好,都是心意。”今天黄姐的家在街上,而拾荒是她的工作,为了尊严她也踏出了逆权的一步。“有人会说,没收拾荒婆的东西就对了,但政府要承认我们,我们是一种环保的职业,不是过街老鼠。”
政府是否有权在对方不知情状态下,清理于街上生活的人的个人物品?除了拾荒者,2012年一批露宿者曾因食环署未有事先通知情况下、把他们的物件送到堆填区,而向律政司提告,最后双方庭外和解,坚持到最后的12人获得赔偿。但和家人的合照,没了就是没了。这班逆权老人当年经历什么?详看《01社区专题》稍后刊出的另一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