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奴隶1】梦回泗水的印佣 五年被收电话、儿子认不出自己
当身体无法自主,人便靠梦境脱离,前往避难之地。Surati在香港工作时经常梦回印尼泗水——那小小村庄,有她昔日工作的街市、朋友、丈夫和儿子。醒来之后,看见的还是香港居所的天花板,照镜子还是那瘀黑的眼睛,摩天大厦人来人往,她赶上雇主要求的时间回家。
摄影:高仲明
(此为现代奴隶专题报导之一)
眼睛瘀黑继续工作
白恩逢之家的庇护所是个在户外建筑群之间搭设簷篷的小居所,日光不足,车声呼啸而过,暂时因身负法律案件而居无定所的外佣,就住在这小小天地。初见27岁的Surati,她坐在其中,静静等待记者。最近不少记者到访,她有点累,用广东话说其实不太想重重复复去讲,但如果有人想知就讲。
Surati 2012年在一家庭工作,两年后太太开始闹她、搣她,初初Surati觉得也可以忍受,但上年九月,她烫衫时心急要出门扔垃圾,怕雇主回来说臭,因没带锁匙不小心被反锁门外。太太回家路上一直闹她,说熨斗未熄掣,会火烛。回到家中,熨斗没事,太太见她不在她指定的窄小杂物房熨衫,生起气来便动手想捉住她闹。Surati一转身她就打,打她眼睛,用高根鞋踢她的脚。
事后太太坐在房间问她:“你是不是特登?”
“我不是特登,是不小心。”Surati的左眼顶著一片瘀青,这样答。伤痕不能撒谎,出门时,邻居外佣印尼同乡问主人是不是打你?她拔腿就走。“我不敢讲,立即回家,我怕我太太好麻烦。”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托朋友帮她拍下证据,也不知可以指证什么。
抹得不够干净,扣50蚊、100蚊;清洁工具摆错位,扣100、200蚊;接小朋友放学,3点10分出门,5分钟去学校,然后10分钟返屋企,迟到就扣钱;冬天用热水冲凉,收300蚊。
扣钱扣到没人工
Surati 每天5点半起来,凌晨一两点睡觉,每天工时16到18小时。她也承认曾做错事,例如摆错清洁工具位置、有时是迟到、洗衫不够干净。雇主给她写一张清单,列出扣钱项目。“抹得不够干净,扣50蚊、100蚊;清洁工具摆错位,扣100、200蚊;接小朋友放学,3点10分出门,5分钟去学校,然后10分钟返屋企,迟到就扣钱;冬天用热水冲凉,收300蚊。”她说。
如因佣工犯错或疏忽而引致雇主的物品或财物受到损坏或遗失,雇主可按值扣除工资作赔偿,但每次以港币 300 元为限。此外,在这些情况下扣除的工资总额,亦不得超过佣工在该工资期所得工资的四分之一。
——劳工处“雇用外籍家庭佣工实用指南”
她收返全部人工。5年以来,我寄过八次钱回家。我说,这是我的钱,太太!她说,系你钱?系你做唔好,你整烂嘢,赔你都赔唔到啦。
有时是家中器具损坏,太太要她负责。“我要赔床褥6000蚊;她说我清洁时弄坏雪柜。原价买几钱,我赔几多钱。”她说。那张扣钱的纸写得好长,每加多一项,她心就愈往下沉,埋单计数后4000蚊人工所剩无几——她拿著雇主的支票到银行拿钱,回家就逐样扣,“她收返全部人工。5年以来,我寄过八次钱回家,第一次她借给我1000蚊,之后1500蚊、1800蚊,最尾一次最多,2000蚊。我说,这是我的钱,太太!她说,系你钱?系你做唔好,你整烂嘢,赔你都赔唔到啦。如果我做不好就不借。”
这个女人是谁?
她开始忘记儿子的样貌,正如儿子开始忘记她。很久之后他们第一次视像通话,二人相对无言,小孩好奇入镜,看著镜头问爸爸:“这个女人是谁?”影像延滞,她才发现儿子从她离开的岁半长成七岁,如白马过隙,而她似停留在怪异时空。
泗水好靓,我发梦回印尼,我好挂住我的屋企,我看见我仔和老公。起身后,我仍然在香港。
泗水那村庄非搜寻器可搜索到的大城市,是更深更僻的地方,两个穷人家出身的少年少女踩住电单车越过一大片绿野田园看海去,之后拍拖结婚,拍下那张她随身带住的照片。直到儿子岁半,她见邻居越洋做佣工回乡买屋买地耕田,她也想赚钱买屋,“所以我去香港做,试吓系点。”她跑去找印尼中介公司,训练了四个月便飞到香港。
“泗水好靓,我发梦回印尼,我好挂住我的屋企,我看见我仔和老公。”她收起回忆的笑容。“起身后,我仍然在香港。”
她说可以,你返屋企、返印尼,但以后不可以再回来香港,她会写信去入境处把我列入黑名单。我第一次来港,好怕,我想揾钱,不想没工作。
真正能解救她的只有自己
这一切苦痛是不是真的?她为什么不干脆离开或者报警?她不是没有反抗过,或跟太太争论,“她说可以,你返屋企、返印尼,但以后不可以再回来香港,她会写信去入境处把我列入黑名单。我第一次来港,好怕,我想揾钱,不想没工作。而且我没朋友,不懂得香港法律。”她想了想,简单地归因:“我好蠢。”
终于一次隔壁佣工在她抹铁闸门时追问,“你做咩仲系度?你只眼同脚咁。留系度冇用,冇钱又畀佢打。”便给她塞一张移民工组织 Mission for Mirgrant Workers的电话号码,她趁家中没人,裙拉裤甩走到警局,“我同差人讲,我雇主打我,我唔想返去。”就这样被送到医院拍照、验伤,外佣庇护所白恩逢之家的人来接。梦境不能解救她,最终能解救她的只不过是她自己。
▶Surati后来在非牟利机构营运的外佣庇护所“白恩逢之家 Bethune House”落脚,遇到其他同样正等待刑事案件和劳资纠纷结束,而无法工作或回乡的外籍佣工。庇护所的环境如何?等待的时候,她们能做什么?详看下集:【现代奴隶2】官司缠身在外佣庇护所萍水相逢:至少可分享家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