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佣庇护所】被搣被打、拖粮、扣假 外佣重生入组织帮同乡
星期日的铜锣湾鹅颈桥下,庞大巴士一辆接一辆驶过。赤裸的脚掌甩开闪闪发光的平价凉鞋,踩在石屎路上奔跑到简易搭建的台前,印尼佣工跳完集体舞,激昂的流行曲音乐之后是阴郁的弦乐,有人以印尼语念诗,说很多被传统包裹住的女人,一生被安排远离教育,侍奉丈夫,生儿育女。席地而坐的观众从兴奋拍手到无语,女人们用手机直播念诗的人,后面的布景板是印尼解放女性先锋Raden Adjeng Kartini的肖像。Nanie坐在朋友堆中很易被认出,她深红的发扎起麻花辫子,正反复记诵待会要讲述的中介剥削案例。如果没有受庇护的经历,她想她会是其中一个在铜锣湾逛街打发时间的人,而不会在这里举起印尼移工组织的旗帜。摄影:陈嘉元、高仲明(此为外佣庇护所系列报导之一)
雇主唔买𩠌畀我,我要用自己钱买,但佢拖粮令我无晒钱,有时要去印尼舖买捞面小食同小朋友一齐食。小朋友问我:“姐姐我唔开心,点解爸妈日日闹交?”
今年34岁的Nanie,来港打工是为供养印尼的父母和支付妹妹学费,十年前聘请她的男雇主却惯性拖粮,最多曾拖欠两个月,即使她向中介投诉也没改善。“佢话冇钱,畀住一个月多啲(欠薪)先啦。”最后劳资审裁处裁定她胜诉,2009年劳工处的破产欠薪保障基金委员会代雇主偿还她11,353元,约是她当时三个月的工资。她说,雇主两夫妻关系不好,一回家就吵,吵老公在大陆有别的女人,五岁的女儿无人理会,“雇主唔买𩠌畀我,我要用自己钱买,但佢拖粮令我无晒钱,有时要去印尼舖买捞面小食同小朋友一齐食。小朋友问我:‘姐姐我唔开心,点解爸妈日日闹交?’”她试过为争取外佣24小时法定休息日,较雇主规定的晚上8时,迟了半小时回家,结果被罚企到凌晨。网上有些雇主认为要外佣假日早归是理所当然的:“出去时间愈长,愈容易学坏。”
被打被闹 假日只有四小时25岁的Muna三年前是个爱哭鬼,她说,那时几乎日日喊,晚晚梦到打她的雇主。2015年聘请她的雇主自称是律师,知道在香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么,自己初来步到对香港零认识,应该是错的吧?她展示相片,说起以前雇主扯她的头发时,刮伤她后颈、有时掐她手臂,或叫她“唔准惊”,把她的手推近滚热的镬,以致手臂上留下疤痕。后来有同乡发现Muna被虐,于是鼓励她离开。法例保障外佣每周可享有连续24小时的休息日,雇主却只准Muna放四小时假,而且“唔可以出街,要喺屋企瞓觉”。她广东话不好,常被雇主闹蠢,做错事就扣钱,4,000多元月薪,约一半给中介,数百元被女雇主罚去,只剩下千余元,还要寄钱给母亲生活。“以前我谂香港好靓啊,可以做嘢揾钱,放假时可以selfie。”Muna的表姐早几年来港工作,常给她寄自拍照。那时她22岁,母亲患抑郁症,四个哥哥各有家庭,她要负担母亲的债务和医药费,在中爪哇读完高中、卖过蓝芽耳机,之后为赚多些钱来港工作,没想过最后沦为被剥削一员。
无咗份工对佢哋嚟讲系咩?唔止系冇钱,而系再揾新雇主要畀中介多啲钱,入境处亦可能下次唔批签证。佢哋会倾向挨到完约,或者直至发生啲事,加上朋友推动,先去求助。
逃走后漫长的等待
由于强制与雇主同住,外佣即使遭受言语侮辱或身体袭击,亦难以避开施暴者;那么为何不转工?对外佣来说,终止合约、换新雇主等,受入境处“两星期遣返规定”限制,他们必须在完约、辞职或被解雇后14日内找到新雇主,否则就要回国。“无咗份工对佢哋嚟讲系咩?唔止系冇钱,而系再揾新雇主要畀中介多啲钱,入境处亦可能下次唔批签证。佢哋会倾向挨到完约,或者直至发生啲事,加上朋友推动,先去求助。”外劳事工中心社区关系主任唐晓昕说。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刻,Muna只带些衣服和少量金钱就离开;Nanie则在雇主留家照顾女儿的假日离开,准备不再回去。雇主后来告Muna偷钱,她反告雇主虐打,加上经劳工处追讨欠薪,共涉及三宗案件。Nanie则透过劳工处追回尚欠的工资。
如果像Muna般牵涉刑事案件,查证和裁决需等待半年或以上,而追讨工资则约需等待四至六个月;工资案件会在刑事案件结束后再审理。对一些本地雇主而言,外佣证词不应尽信,但剥削确实存在,根据保安局的数字,2015年及2016年共有145宗涉严重殴打外佣的个案,当中48宗涉案者为雇主。而劳工处在2014、2015、2016年分别接获308、211、214宗外佣向雇主追讨被扣减或短付工资的申索声请,当中逾七成经调停达成和解,此外,每年均有两宗被定罪。“外劳事工中心”2017年的服务报告分析向他们求助的个案,当中56%为劳资纠纷、38%为中介问题,30%是刑事案件。当年,中心透过裁决为接获个案追讨赔偿约360万元。
庇护所:无家外佣的避风港等候案件审讯期间,外佣因持旅游签证不能工作,又需要地方寄居,定期到入境处付费延长签证。有些外佣选择住在中介公司住所等待裁决,每天需付50元宿费,食物要自费。“中介做嘢要钱,佢系一门生意。”Nanie说。人在异乡失去工作和安身之所,何以维生?外佣等待审讯的时间漫长,样样需财,可以依赖的,只有庇护所“白恩逢之家”。等待劳资审裁处判决的九个月里,雇主不肯和Nanie见面和解。长期失业也没钱寄回家,为免家人担心,只能谎称要还债给中介。经济压力外,不少外佣即使逃出雇主家,仍摆脱不了精神困扰。Muna常常梦到前雇主闹她,入住庇护所头一个月根本睡不着。
在九龙白恩逢之家,无家的外佣三三两两睡在几张碌架床上,互相陪伴到法庭作证、覆诊,入夜一起煮饭。这些本来陌生的同乡人仿佛搭上同一只舢舨,有人不得不坐下休息,有人休息够了便帮忙划船,但所有人都不知飘往何处,只能耐心地等待。以前,她们不太清楚自己的权益。Muna被雇主暴力对待,“我say no,佢话我一定要完成合约,我要还钱畀中介;如果我返印尼,要还佢一个月人工(代通知金)。我谂,边度有钱?就算喇。”她那时不知道《雇佣条例》列明,佣工如果合理地恐惧身体遭受暴力或疾病危害,可即时终止合约而不需预先通知或给予代通知金。
喺Bethune House我地学到好多嘢:睇案件、入境条例、逾期居留,有事时要点做、去边度?
觉醒:被虐者变充权者在庇护所,书柜上都是劳工权益小册子,过来人常分享自己经历,令Nanie和Muna亦希望帮助其他受伤害的异乡人,“睇案件、入境条例、逾期居留,有事时要点做、去边度?”以前,Nanie不懂广东话怎样说权利,外劳事工中心干事教她读“Right(权利)”。Nanie现在甚至是印尼移工组织 Asosiasi Buruh Migran Indonesia di Hong Kong(ATKI)的副主席,组织由曾入住白恩逢之家的外佣自发组成。她现在每天公余时间会帮忙安排周日在维多利亚公园的聚会、到印尼领事馆请愿等行动,拿起咪高峰毫不怯场,之后跟记者谈天又轻声细语地笑:“ATKI好似我哋家庭,你喺香港时唔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娇小的Muna不再是爱哭鬼,每逢组织活动就走入幽暗的桥底,给新来港移民工递上以不同语言撰写的权益单张。
白恩逢之家(The Bethune House Migrant Women's Refuge)为本地慈善团体,1986年由非政府组织外劳事工中心(Mission for Migrant Workers,又名移民工牧民中心)成立,现已独立运作;其宗旨是为有需要的移民工提供协助及辅导服务,为留宿者与过来人提供互助、认识权益创造空间。白恩逢之家受本地教会、移工组织等捐助,每月约为30名外佣提供庇护,但最近面临财困,故年初发起“一人一利是,拯救白恩逢之家!”行动。
“住在庇护所的头一个月,我挂住我嘅妈妈,常常想,我嘅老板对我唔好,我单案几时完?我想返印尼,我要做嘢,我要揾钱……”
Good ending 的后遗
Nanie现在的雇主是一位91岁的婆婆,合照中一头白发挨住Nanie的发在蓝天里迎风飘扬。婆婆常问她:“你有冇男朋友呀?你返印尼先结婚啦!”“我话如果我结婚就照顾唔到你啦,佢谂一阵就话:“咁都系照顾我先啦!”她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婆婆早睡,Nanie安静地用电脑,婆婆的尊重令Nanie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Muna现在则照顾一对老夫妻,每天陪他们看电视,在屋邨海边走走,“婆婆的朋友问我系边个?婆婆话我系佢嘅孙。”
庇护所和组织活动里总是快乐的,但Muna 每次提起那段日子,一双大眼睛还是会遏力忍住不让情绪爆发,“我挂住我嘅妈妈,我嘅老板对我唔好,我单案几时完?我想返印尼,我要做嘢,我要揾钱……”去年妈妈撞车去世,她努力用广东话表达死的意思:“爸爸、妈妈,无哂啦。”组织的朋友凑份给她买了机票,她安顿好葬礼,还是飞回来工作,想要储钱和男友结婚去,也没其他选择。
而Nanie永远记得一个陌生同乡来电,说她帮一个家庭打工十年,每天为家中婆婆冲凉抹身,直至她发现自己患癌。“雇主想炒佢,但唔肯畀长期服务金,佢喊住问‘点解’?”Nanie陪她去劳工处、去覆诊,最后她取回长期服务金回乡医病,却一点也不快乐。从受剥削者转变为移工组织成员,此前此后都无法脱离这些故事。沉默良久,Nanie轻轻地说:“𠮶啲唔开心嘅时间会过去。𠵱家我哋要继续谂点样帮其他人。”
白恩逢之家正面临捐助危机,捐助500元将为两所庇护所的所有居民提供一天的住宿。欲知详情,可联络机构干事,英语联络电话:94889044(Edwina);中文联络电话:63069599(Johannie/唐小姐),或点击此处进入白恩逢之家的网站。
现时住在外佣庇护所的人们过著怎样的生活?请留意《01社区专题》另一报导:【现代奴隶1】梦回泗水的印佣 五年被收电话、儿子认不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