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三十】天安门母亲追求“真相、赔偿、问责”决心不变
1989年4月中旬,北京爆发民主运动,学生涌至天安门广场,要求民主自由。6月3日晚上到6月4日凌晨,解放军清场,大批市民阻止军队入城,士兵开枪镇压,至清场完毕后,北京城内依然枪声处处。不少人成为枪下亡魂,死难者家属组成“天安门母亲”群体,要求“真相、赔偿、问责”,追求公义的代价,是多年来不断受打压。六四三十周年前夕,“天安门母亲运动”发起人之一张先玲、发言人尤维洁在北京接受《香港01》专访,诉说守灵三十年的苦路。
六四事件三十周年系列报道:寻记忆 思前路天安门母亲追求“真相、赔偿、问责”决心不变维园烛光不灭 天安门母亲:温暖我心、照亮艰难路程
张先玲子中枪 埋尸天安门旁
张先玲今年已81岁,退休前是航天部高级工程师。一年半前,他的丈夫、中国著名琵琶音乐家王范地病逝。张先玲说,丈夫临终前有一只眼睛没有闭上,她许诺完成丈夫未完成的心事,继续肩负天安门母亲的责任,之后就把丈夫的眼睛闭上。
1989年,张先玲儿子王楠只有19岁,是北京月坛中学的学生。三十年前与儿子的最后对话,令她自责至今。“6月3日那天晚上,他问我:‘妈妈,你说会开枪吗?’当时我不该跟他说‘不会开枪的’。他想当摄影记者,说要看看历史的真实情况,带着相机和录音机就出去了。”
这一别成为永诀。六四镇压后,王楠失踪,到6月14日张先玲才找到儿子遗体,“他在(天安门西面)南长街南口遇难后,被埋在二十八中学的墙外。”6月7日,中学投诉尸体发臭,戒严部队把遗体挖出来,因为王楠刚结束军训,穿着旧军服,被误认是士兵,“他那个坑里埋了三个人,另外两个是无名尸,肯定被烧掉了。这也是老天爷有眼,让我们知道天安门广场旁边还埋了人。”
张先玲后来才知道,子弹射穿王楠的头盔,他左前额中枪,子弹从左后脑射出,戒严部队威胁群众不能救人,有跟在部队后面的医学院学生帮王楠包扎,但失血过多,回天乏术。
那一夜的枪声和救护车鸣笛声,张先玲至今依然无法忘记。“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事情还没解决,我心里非常痛苦,这是在世界眼前杀人的惨案。一个大国家的执政党不敢面对自己所犯过的罪行,只能说执政党自己的怯懦和没有人性。”张先玲把王楠中弹的头盔捐给香港的六四纪念馆,让世人记得军队的暴行。
尤维洁夫膀胱中弹 伤重不治
1989年,当时只有35岁的尤维洁在北京印染厂从事科研工作,她的丈夫杨明湖在国家机关做贸易,二人有一个五岁的独子。同一个黑夜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
6月4日凌晨,枪声惊醒了杨明湖,因为惦记学生,决定到广场看看,尤维洁在家中照顾儿子。尤维洁听了彻夜枪声,但没有等到丈夫回家。当日早上,一名年轻人到他们家中,告知杨明湖中枪受伤,“他说用车拉了七个人去医院,其中五人已当场死亡。”尤维洁无法忘记当时在同仁医院看到的一幕,“每个房间都是市民和学生,身上都是血淋淋的。”杨明湖膀胱中枪,骨盆粉碎性骨折,手术只能修复膀胱。“他醒来后说自己在(天安门东面)南池子中枪,从公安部出来的军队开枪扫射。”
杨明湖大量失血,但医院的血库只能留给受伤军人,尤维洁要到街上找陌生人捐血。她本计划待丈夫康复后才问中枪的细节,“我一直以为他会好,但原来他骨盆出血,医生处理不了,6月6日早上8时他就走了。”丈夫的病历,由枪伤被改成泌尿系统疾病。
当年杨明湖并无走在民运前线,但心系学生,中枪前几日从广州出差回来。三十年后,尤维洁展示丈夫出差时拍摄的相片,记者认出拍摄地点,她才知丈夫去过今日被归属为大湾区的佛山等地。她觉得当局三十年来不提六四镇压全因心虚,“对国民用残忍方式镇压,政府心知肚明,自己所做的是反人类罪行。”
李鹏辩称家属不愿公布死者名单
张先玲和尤维洁一家均在六四中失去至亲。她们原本独自承受痛苦,后和丁子霖等组成天安门母亲群体,多年来寻访和联合其他死难者家属,争取“真相、赔偿、问责”。丁子霖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丈夫蒋培坤是同系教授,二人的儿子蒋捷连在1989年只有17岁。那年6月3日晚上11时多,蒋捷连在天安门西边的木樨地中枪,子弹从后背左侧穿胸而过,伤及心脏,送院前已死亡。
张先玲回忆说,当年总理李鹏在记者会上被问及六四死亡人数和名单时,称家属不愿意公布人名,“我和丁子霖听了后很反感,就想找这些人作证。”丁子霖和张先玲决定寻访其他难属。尤维洁之后到万安公墓拜祭丈夫时,看到张先玲儿子王楠的骨灰,便留字条联络,“上面写着他死于那一天。我想对他们说我们是同命运的人,想认识他们。”那已经是六四后两年,三家人就此联系上。
1994年,丁子霖和张先玲已联络到96名死难者家属及49名因六四受伤致残的见证者,透过香港传媒公布死伤者名单。1995年,他们以“天安门母亲”的名义向全国人大发公开信,要求重新调查六四事件,公开调查结果,向死者亲属作个案交代,有二十多人签名。天安门母亲群体走上前线,打压随之而至,丁子霖夫妇先后被褫夺教席,发起人屡次被跟踪监视,限制外出,甚至遭到软禁。
难属寻同路人 交棒予新一代
寻访难属之路不易走,原本只集中寻访和联系北京的家庭,但六四中有不少外地学生和市民客死京城,尤维洁等五名成员开始到广东、四川、内蒙古等八个省份,找到21名难属,找回一块一直被遗忘的历史拼图。尤维洁曾说:“将他们的伤口再打开,我自己都觉得非常不人道,但为了历史的见证,必须这么做。”天安门母亲至今找到200多名难属并整理成死难者名单,记录家庭背景和遇难情况。
丁子霖现时已83岁,丈夫2015年去世后,她的健康愈来愈差,亦婉拒接受访问。而随着死难者父母丁子霖、张先玲等年纪渐大,丁子霖决定把担子交到死难者妻子或丈夫的一代人中,天安门母亲发言人的重担就交到尤维洁身上。尤维洁在传媒面前曝光,遭受的监控愈来愈多,工作单位甚至受压,幸上司理解才能维持生计。但她和张先玲都觉得,死难者子女一代仍未到接班的时候,因为这一代人仍是青壮年,若走到最前线,随时饭碗不保。
当局曾试探以个案谈赔偿 丁子霖拒绝
成立以来,天安门母亲成员一直争取“真相、赔偿、问责”,但多年来发给全国人大的公开信均没回音。2016年,丁子霖收到一名神秘男子电话,声称会在2017年“十九大”后与家属商讨赔偿,但丁子霖以他不是代表官方为由拒绝。尤维洁亦透露,更早前有警察找过一位难属谈赔偿,“是试探性的,没谈具体内容,丁子霖明确拒绝这种暗箱操作的方式。”
张先玲觉得,当局试探要求难属不以群体名义商谈赔偿,是政府向来分化、瓦解、收买的手段,她会坚持追求真相和责任。但她亦承认,天安门母亲是一个松散的群体,若个别成员愿意私下接受政府的赔偿,群体不会反对。
“这是国家正规军,在国家明令下,开着坦克,拿着机枪,杀和平示威、要求反腐败的老百姓。如果不镇压六四,后来的腐败不会这样泛滥成灾的。”张先玲没有想过,抗争会持续三十年,但她坚持要公开真相,才能彰显公义,“六四是特殊的惨案,要通过立法赔偿,要公布真相,杀人的真相,杀人对不对?杀了多少人?杀的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香港维多利亚公园每年六四都会举行烛光悼念集会,张先玲和尤维洁说,感谢香港,“维园的烛光温暖我们的心,照亮我们艰难的路程”。(详见另稿)
上文节录自2019年5月27日出版第164期《香港01周报》文章〈六四30年 寻记忆 思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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