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Lake谈特朗普・二|中美正在重演冷战?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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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特朗普(Donald Trump)就职后,一系列国际政治事件震惊全球:面对俄乌战争,特朗普直接与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爆发白宫骂战;面对全球经贸,特朗普毫不犹豫在4月发动“解放日”关税战;面对中东乱局,特朗普从提议“接管”加沙到应对后续的以色列、伊朗冲突,各种惊人之举层出不穷。这种赤裸展现权力政治的美国,引发了各方探问与担忧:特朗普是否正为自由国际秩序送终?

5月16日,中华文化永续发展基金会举办“永续发展的王道途径国际论坛”,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21 世纪基金会、王道永续指标亦参与协办,邀请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特聘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大卫·雷克(David A. Lake),以“自由国际秩序的终结:全球化、深层对抗与未来?”(The End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Globalization, Deep Contestations, and the Future?)为题,讲述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当前挑战从何而来,自由国际秩序又将走向何方。

雷克既是美国政治学会暨国际研究学会前会长、国际政治经济学会创办人暨主席,也在国际关系理论、国际政治经济学上发表大量经典著作,包括《国际关系中的等级制》(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间接统治:美国国际等级制之成形》(Indirect Rule: The Making of US International Hierarchy),更是美国大学通用政治学教科书《世界政治:利益、互动与制度》(World Politics: Interests, Interactions, Institutions)的共同作者。

围绕演讲,《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四篇,本篇为第二篇,聚焦全球当前的“深层对抗”,以及中美是否正在重演冷战态势。

5月16日,中华文化永续发展基金会举办“永续发展的王道途径国际论坛”,邀请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特聘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大卫·雷克(David A. Lake),以“自由国际秩序的终结:全球化、深层对抗与未来?”为题,讲述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当前挑战从何而来,自由国际秩序又将走向何方。(刘燕婷摄)

全球化导致民粹主义崛起

接续全球化反噬自由国际秩序的话题,雷克提到当前引发热议的民粹主义(populism),并指这股潮流其实始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在这之前,全球化导致的不平等现象持续加剧,而这场危机让一切浮上了台面。”

其中,由于美国房地产市场是危机发源地,美国也因此成为民粹主义最先涌现的地方,第一波就是所谓茶党运动(Tea Party movement)。这场运动随后发展壮大,最终促成了2016年的特朗普胜选。

“不过这背后除了全球化衍生的潜在分歧,当然还有特朗普的辩才无碍,所以能将工人动员起来,汇集为政治力量。民主党和共和党当然也有责任,因为这两党过去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这个群体,他们更倾向资本,而不是工人,结果导致民粹主义的爆发,让特朗普能够加以动员。”雷克补充,除了个人因素,特朗普的胜选还反映民族主义在民粹主义中的作用,而这股潮流同样开始拆解自由国际秩序的支柱。

“但特朗普并没有在竞选过程中提到,自己选上后要对中国产品征收145%的关税,而是只提到关税这个关键字,却已经胸有成竹自己的任何构想都会得到批准。”雷克表示,这个现象来自政治极化与国会选区的不公正划分(Gerrymandering,又称杰利蝾螈),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国会权力,导致特朗普可以自由行事。

雷克补充,所谓“不公平划分”是指美国国会在设计选区时,其实只有少数席次的结果难以确定,在这6席中民主党、共和党都可能获胜,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安全席”,也就是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来最大程度争取共和党、民主党选民。因此国会选战不再是两党竞争,而是同党之内的互相竞争。

而党内竞争的隐忧在于,在一个高度两极化的社会里,立场温和的国会议员有可能在党内初选中落败,于是特朗普刚好借此恐吓共和党人,让他们害怕自己可能会在初选时支持更右翼的候选人,“也就是说,共和党议员的恐惧并不是来自民主党,而是害怕在初选中被比自己更保守的同党竞争者击败。”

雷克指出,这种恐惧最终赋予特朗普极大自由,可以推行一些不寻常(idiosyncratic)政策,其中许多就是针对自由国际秩序的基本原则,例如废除和无视条约、采用重商主义(Mercantilism)式的贸易政策、让美国利益与过去贬斥的专制政权保持一致,以及出现某种过去难以想像的巨大转向:采用新帝国主义式的外交政策,包括表示即将收回巴拿马运河、夺取格陵兰、让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州。“显然,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已经扯动现有的自由国际秩序根基。”

特朗普的“圣诞贺词”将巴拿马运河、加拿大变成第51州和格陵兰三者谈在一起。(Truth Social截图)

国际秩序处于“深层对抗”

雷克表示,自己不认为民粹主义必然催生这种结果,但民粹潮流再加上特朗普的个人议程,正让美国开始推动“新颖且独特”的外交政策,而这就是所谓“深层对抗”(Deep Contestations)的展现。

雷克说明,在这种对抗中,美国带头质疑自由国际秩序的基础支柱。当然,对抗原本就是政治的正常组成,也是不同政党、不同议程之所以存在的原因,不同政党都会试图左右并反映社会观点,获胜的政党也会推行自己的议程,这相当正常,“事实上这就是自由主义的核心,也是我们所支持的自由国际秩序的一部分:民主。”

问题是,在“深层对抗”的情境下,各方不再就何谓规则、如何制定规则达成共识,作为自由国际秩序标志的多边主义(multilateralism)也因此摇摇欲坠,“事实上美国共和党很早就开始了深层对抗,至少从2000年起就一直如此,想想伊拉克战争,联合国告诉美国:‘别这么做。’美国表示:‘搞什么鬼?’其实不论美国的朋友和盟友怎么说,美国最终都会入侵伊拉克。”

雷克表示,当各方不再就规则本身与制定规则达成一致时,整个国际体系就会变得脆弱与不稳。“在国际关系中,无政府状态(anarchy)会因自由国际秩序而有所缓解,但如果各方不愿就规则达成一致,我们实际上就是处在无政府状态的体系中,不知道谁有权利和权力来制定国际秩序的规范,这也催生出了高度不确定的体系。”

雷克进一步指出,当世界处于“深层对抗”的体系,会更容易导致冲突甚至暴力,而这也是这场演讲之所以悲观的原因。“就美国而言,冷战时期我们拥有的两党外交政策,现在显然已经崩溃,美国两大党都发生了重组,这是最具历史意义的重大变化之一。”

雷克表示,随著特朗普将民粹主义运动引入共和党,该党正在成为工人阶级结合金融精英的政党,且这股重组力道将会比特朗普的总统任期更长,即便特朗普在2028年下台,共和党也还是会继续奉行民族孤立主义(nationalist isolationist)和民粹右翼(populist right)路线,而其结果就是国际社会对美国的信任度下降,“美国是否还会履行过去的承诺,这是一个开放式问题。”

雷克补充,有个用法或许可以比拟现况,那就是“美国作为一个普通国家”(America as an Ordinary Country),“这句话出自我的论文导师罗斯克兰斯(Richard Rosecrance),他在20世纪70年代带著压力写了这本书,罗斯克兰斯当时没有预料到冷战结束、单极秩序、美国优先,但我认为这句话是相当准确的描述,也就是美国将像其他国家一样追求自身利益,而不再是把维护自由国际秩序置于外交政策的首位。”

图为2020年1月在位于伊拉克巴格达以西的阿萨德空军基地(Ain Al-Asad Air Base),两架美军车辆在基地内行驶(Reuters)

谈到中国,雷克表示从1989年开始,中国就在某种程度上扮演著自由国际秩序中的“扰流板”(spoiler),也就是在遵守部分规范的同时,获取自己所能获得的和想要的,但拒绝遵守其他的,“某种意义上,也是开始将自己定位成自由国际秩序的替代方案。”

而雷克认为,近年中国愈发“奋发有为”(assertive)的外交政策,也在某种意义上导致了中国原本最担心的事,那就是逐渐被排除在自由国际秩序的红利外。“中国一直附生在自由国际秩序与贸易政策上,特别是透过出口来发展,毕竟这一规则专为发展中国家设计,目的是促进体系中相对不发达国家的发展,也是特朗普目前要反对的。”

雷克表示,如果中国真的退出国际体系,结果就是被排除在目前的发展道路之外,而这无疑会有重大影响;但在前述相对“奋发有为”强势外交政策下,中国开始经历“被脱钩”,这也将影响其出口市场。

但雷克同时指出,中国也开始执行美国善用的“间接统治”(indirect rule),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东南亚国家的政治地景,意图促成亲北京的政党上台,例如斯里兰卡、所罗门群岛。“而随著‘一带一路’出现债务违约,这种趋势可能会加速,毕竟中国需要确保债务国有能力偿还贷款,或是将偿还中国贷款作为该政权的首要目标。因此在未来一段时间,中国还是会采取‘间接统治’的策略。”

2024年4月19日,中国驻美国大使谢锋访问哈佛大学,应邀与该校肯尼迪政府学院创始院长埃里森举行炉边谈话。期间,谢锋大使就中美跨越“修昔底德陷阱”、中美合作与竞争及“一带一路”等深入阐述中方政策立场。(中国驻美大使馆网站)

中美重回冷战?

至于未来会如何发展,雷克表示可能会有点像“旧冷战”(old cold war),但目前自己还没有真正有力的答案。关键在于,超级大国们(superpowers)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国际秩序?

“先从美国开始,特朗普的目标是什么,我不相信这里有人可以告诉我;但中国想要什么?中国的利益真的与美国的利益如此不同?我认为这是个开放式问题。如果自由贸易体系明天就消失,中国必然非常失望,中国或许不把民主人权放在第一位,但中国的发展策略取决于向其他已开发国家进行出口。因此如果中国想要独创新的国际秩序,这究竟会是什么秩序,目前尚不清楚。”

雷克接著提问,但超级大国真的能够领导世界吗?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即便他们知道,其他国家也会服从领导吗?是要选中国还是美国?“一带一路”看起来很诱人,但是不是所有国家都想参与,这是个开放问题;至于美国,第三世界国家会想跟美国结盟吗?在当前孤立主义、民族主义、美国优先的背景下,美国能给其他国家的利益越来越少,因此传统盟友会否再跟美国站在一起,这也是个开放式问题,正如各国会不会采取某种对冲(hedge)或中立战略,也就是拒绝与任何一个大国结盟,这同样值得观察。

雷克指出,自己目前的猜测是,未来可能会出现某种“传统势力范围”(traditional spheres of influence)的复苏,包括中国势力范围与美国势力范围,局面看上去可能会有点像冷战。当然这个“冷战”的用法必须加上问号,但还是可以指涉相关现象:各国将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与中国或美国结盟,成为各自经济或政治势力范围的一部分,正如中美也将持续脱钩、同时限制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成员依赖另一个势力范围。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对关键原材料和技术的渴望,驱动了当前的美国外交政策,因此我预计国际体系、世界经济会分裂成两个势力范围,但这只是猜测,毕竟我们正处于充满不确定的‘深层对抗’下,很难准确预测实际会发生什么。我也预期第三方,也就是国际体系中的其他各方,都会开始发展自己的能力,追求自己的目标。”

雷克总结,随著“深层对抗”持续,自由国际秩序正在瓦解,不确定性也不断增加,合作将变得更加困难,不论是永续发展、气候变迁、维护和平与繁荣,一切都将衍生更大的政治挑战,毕竟随著各国追求自身利益,国际合作将会持续减少。

但雷克同时呼吁,这虽然是场悲观的演讲,自己还是希望能避免对未来的负面预期,这一切并不是毫无希望,因为在全球公民社会中,只要人们能够认识到彼此拥有共同利益,就可以采取共同行动,让各国超越狭隘的自身利益。“与其在国与国之间寻求外交解决方案,不如著眼于建立公民社会,提醒领导人,他们的行为会带来相关后果,以此来建立彼此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