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Lake谈特朗普・三|民主党在2028上台又能改变什么?
2025年特朗普(Donald Trump)就职后,一系列国际政治事件震惊全球:面对俄乌战争,特朗普直接与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爆发白宫骂战;面对全球经贸,特朗普毫不犹豫在4月发动“解放日”关税战;面对中东乱局,特朗普从提议“接管”加沙到应对后续的以色列、伊朗冲突,各种惊人之举层出不穷。这种赤裸展现权力政治的美国,引发了各方探问与担忧:特朗普是否正为自由国际秩序送终?
5月16日,中华文化永续发展基金会举办“永续发展的王道途径国际论坛”,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21 世纪基金会、王道永续指标亦参与协办,邀请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特聘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大卫·雷克(David A. Lake),以“自由国际秩序的终结:全球化、深层对抗与未来?”(The End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Globalization, Deep Contestations, and the Future?)为题,讲述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当前挑战从何而来,自由国际秩序又将走向何方。
雷克既是美国政治学会暨国际研究学会前会长、国际政治经济学会创办人暨主席,也在国际关系理论、国际政治经济学上发表大量经典著作,包括《国际关系中的等级制》(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间接统治:美国国际等级制之成形》(Indirect Rule: The Making of US International Hierarchy),更是美国大学通用政治学教科书《世界政治:利益、互动与制度》(World Politics: Interests, Interactions, Institutions)的共同作者。
围绕演讲,《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四篇,本篇为第三篇,聚焦现场提问前半段。
提问一:您的预测听上去很悲观。我有两个问题,首先是关于您所说的世界秩序分裂,根据国际政治经济学(IPE)理论,在领导力缺位的情况下,世界经济会崩溃、危机也将来临。看您看来,危机是否不可避免?不论是全球经济危机或潜在的武装冲突。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您提到目前的美国外交政策缺乏两党合作,但有时我们也会听到这种说法:民主党、共和党在对华政策上取得了共识。不知您如何解读这种想法和理解?
雷克:关于第二个问题,您所说的完全正确,美国两党的唯一共识,就是他们都讨厌中国,例如拜登(Joe Biden)就维持特朗普任内的贸易战关税,美国也没有势力要游说改善与中国的关系,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也强化了世界将会分裂的悲观情绪。
而这个现象其实在很久前就开始了,早在2010年到2012年、甚至是习近平主席上任前,原本为推动中美关系而积极游说的国际商界,因为对进入中国市场感到失望、同时认为中国不遵守规则,已经逐渐改变原有看法。
我的同事谢淑丽(Susan L. Shirk,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教授、1997年至2000年的美国国务院东亚和太平洋事务局副助理国务卿)就主办过几场与美国大公司的会议,他们曾经非常支持中国,但到了2015年、2016年,美国商界领袖对与中国的互动期望基本彻底转变,而一旦他们对中国感到失望,商界也就成了最后一个主张维持积极互动的群体。
至于有关经济危机的第一个问题,因为孤立主义是“美国优先”的一环,所以在金融危机发生的情况下,美国就不再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其他国家。当然,阻止危机蔓延到国内这点,也是美国某种程度上的国家利益,但美国的经济规模也确实够大,因此我不认为美方会完全承担相关责任。
虽说冷战以来,美国持续处于国际体系的中心地位,内部的特权群体也从稳定的国际金融公共财(public good)获益良多,因此也愿意在某种程度上,承受稳定国际经济的成本,但我认为这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前所述,美国现在就只是一个“普通国家”(ordinary country),它或许能够与其他几个主要金融大国合作,以某种方式稳定危机,却不会再单枪匹马完成任务。试想一下,金融危机发生时,德国跟日本会挺身而出监管危机吗?他们过去没有过,即便这两国有所行动,原因也是因为跟美国合作。而在美国已经成为“普通国家”的背景下,你怎么能期望它出手?
当然我这种观点,也或许是对接下来的对话泼了冷水。
提问二:接续您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从当前情况来看,美国似乎不仅不承担国际体系公共财提供者的责任,还用只有经济强大、拥有广大市场的国家才能做到的手段,开始对各方进行经济胁迫。这显然是一种角色转换,且不仅是从仁慈的体系提供者转趋中立,还从中立转为高度的民族主义和侵略性,这也是导致人们如此震惊的原因。
在您看来,如果民主党在特朗普任期结束后成为执政党,美国会不会至少回归成德国这样的“普通国家”,还是会继续保持大块头姿态,又或者会一如既往重新担负部分国际责任?
雷克:这次美国有49%的人口投票支持特朗普,高度分裂就是当前的社会现状,多数的人如果不是完全支持、也是至少默许特朗普推行更加民族主义的政策。
而这也会影响民主党政府,尤其是在知道接近多数民意都支持更民族主义议程的背景下,民主党能做的事情其实有限。且如前所述,我认为共和党已经改组,不再是过去那个由财政保守派主导商业议题的政党了,他们会继续成为民主党的竞争对手,却也将变得更加民族主义。
再从其他国家的角度出发,看看现在的美国,即使各方真的在2028年、2032年,或其他什么时候迎来了新的民主党政府,你还能相信美国吗?在社会高度撕裂的现实下,几票差距就能改变政策、两党共识就会破裂,共和党的重组又意味著未来的巨大转变,我认为这也将蔓延到未来的民主党政府,这种情况下各方真的还想长期依赖美国吗?
这种转变,其实就是从“间接统治”(indirect rule)的长期策略:促进认同美国价值和美国外交政策议程的政党掌权,转向充满威胁、要求和胁迫的短期政策。而在信任破裂的情况下,美国将更难推行“间接统治”,也会更难对美国的盟友团体进行长期投资。
我认为,未来的民主党政府也偶尔会采取更强制性的政策,更近似于我们在特朗普执政期间所看到的,这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巨大变化。过去剑一直没有出鞘,但每个人都知道剑在鞘里,而也正因剑在鞘里,美国不必真的拔剑;但随著美国衰弱、越来越民族主义化,我们已经拔出了剑,而且随意挥舞。这种现象反映了美国的衰弱,也正在推动美国的衰弱,因为我们疏远了盟友和朋友。
提问三:请问您怎么看待学者的未来角色?特朗普政府正在削减预算、对大学运作施加财政限制,高等教育机构也不再能够主导自己的独立研究。您是否对大学教授的未来感到悲观?
雷克:其实我不认为美国学者对政策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政策制定者往往只听那些会投其所好学者的意见、从而忽略不同观点,并且选择性地使用学术研究来强化自己已有的信念。而特朗普政府显然不会听学术界的意见,因此我们的影响力非常有限,当然或许通过批评、凸显这些议题,能在美国社会产生一定影响力,但对统治者本身,影响是相当有限的。
而针对学术界受到攻击这点,我认为影响更大的其实是财政,而不是抑制人们的言论。当然,我们已经从全国所有大学的网站上删除了“多元、平等和包容性”(DEI)的术语,目前没有任何大学校长会在公开场合使用这些字词,但这只是因应新政府要求的一种表面调整,财政对于大学的真实影响才更加巨大。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这会对研究本身造成太大阻碍。例如我的人文学科同事们,他们现在反而更坚定认为,有必要公开表达自己的看法。因此即便管理层正努力保持谨慎,个别教职员工却还是像以往一样直言不讳。至于未来十年左右会发生什么事?随著大学财政状况的变化,如果大学不再聘用人文学科人员,可能会产生一定影响,但短期内影响不大,我并没有观察到抑制学术研究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