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足日与夜.简嘉亨︱南亚裔的身份认同 他心系香港 同属这个家
入籍兵在香港球圈向来是话题,但有别于大部份三字头才够资格转籍的球员,巴基斯坦裔的简嘉亨(Khan)今年只有21岁。他不在我城出生,却在这里成长,度过了10年光阴,占去人生一半。
巴裔的身世、信仰、文化、服饰,也许是港人出于好奇,总让他在街上承受不一样的目光,同时为他带来传媒关注。他毫不介意:“大家有这想法也正常,但其实我们没太大分别,也是香港人。”
怎样才算香港人?这三个字背后存在上千万种意思,每个人的答案也独一无二,自己评自己才是最准确。
简嘉亨会说广东话、钟意食谭仔;他与香港的人和事有了连系,在这座城市生活,很有安全感。更重要的,是那种渴望背负香港之名而战的共鸣,使他甘愿从信仰中作取舍。
“穿起港队波衫,最有感觉我是香港人。”你还会质疑他吗?
摄影:欧嘉乐 影片制作:叶诗敏
“亨好多女fans!”
“佢最近IG多咗1000人关注,你觉得几多会系男仔?”
“唔系我介绍(女生)畀佢,系调转佢介绍畀我!”
这位不断向记者摆出鬼马眼神、捉弄简嘉亨(Khan)的阿明,是Khan数年前从深水埗搬到葵芳居住后的摰友。他俩跟另一位好友Nawaz,同是在区内踢波而相识。
在阿明身边,Khan甘愿做“下靶”,被开玩笑时只默默点头;见阿明镜头前离题,不停比较港巴两地女生,终着他“收声”。阿明说:“亨几好人。”他俩即忍不住对视而笑,“亨好少会嬲我,夜晚烦佢,叫佢去球场踢波倾计,都没问题。”
林士德体育馆旁的兴芳路游乐场,是Khan、阿明、Nawaz跟好友们闲时的聚脚地,他们一星期可以见足7日,简单纯朴得如射龙门,已玩得不亦乐乎。
一班人累了就坐在球场看台上,说天说地说波经,“我钟意巴塞,他们两个捧皇马。皇马赢欧联后,他们传相片来庆祝;我们会嗌交,讨论哪一队更劲。”Khan用半咸淡广东话分享着。
支持的球队是宿敌,阿明与Nawaz却常到球场看Khan比赛;两人都有正职在身,访问当日特意向公司请假陪“兄弟”。
Nawaz言简意赅,“大家来自同一个community(社群),要互相帮忙。”阿明则说得有点肉麻,“返工日日都返,现在亨代表港队,是难得机会,一定要陪他。”
“常看到新闻说南亚人怎样怎样,别人看见这个community都能踢港队,会觉得我们也是好人,所以很高兴。”
21岁的Khan今年6月第一次获港队决选,那时他还未上演地标战已备受关注,很大程度就是与其“community”有关。
身世带来的难题
Khan在巴基斯坦北部城市阿塔克出生,但祖父跟父亲都在香港工作,10岁时一家四口决心移居这弹丸之地。
爸爸想Khan好好读书,他自问没天份,初时不谙中文跟英文,连生活都有问题,难言快乐,“有次跟家人想搭巴士去亲戚家,却坐了另一边(对头车),结果要亲戚打电话来问,才知道出错。好像想去任何地方都去不到,事前一定要问人。”
偏偏当时Khan没朋友,只有弟弟陪;孤身落街场踢波,言语所限,跟华人队友没太多交流,踢完又落寞地归家。想起在巴基斯坦的亲友,他不时孤独得流泪,一度狠言“我唔想住呢度”。
Khan努力融入香港,足球总算让他找到了方向,15岁经选拔加入东方青年军,国籍跟制度的矛盾,却再使前路变得黯淡。
“当时拿了香港身份证6年,规例下(未满7年)仍非本地球员,教练叫我等。”
“等到下年又转了规例,说要有香港护照才行。我知道后很不开心,不禁想未来几年怎么办……只好继续花心机练波再算。”
辗转加盟愉园,Khan首季获注册为亚援,惟比赛限制外援数目,在教练心中,其他外援出场的优先顺序更高,他上阵时间始终不多。
申请特区护照是唯一解决方法,但谈何容易?繁复文件加上漫长等待,更有一段小插曲——香港不承认双重国籍,Khan要入籍,就要放弃巴基斯坦护照。可是他当时未满21岁,必须跟父亲一同转籍;两父子曾为此争执,“这是重大决定,爸爸要深思熟虑。我不断说服他,几日后他才应承。”
“很少人会为事业放弃国籍,甚至那不是爸爸自己的事业,而是我的。感受到爸爸想支持我做任何事、想我继续踢下去。”
怎样才算香港人?
护照到手,Khan也多了个中文名,“Jahangir Khan”被音译成“简嘉亨”。
“你懂得写吗?”笔者好奇。
Khan只能用手指在台上粗略地划出“简”字,日常他跟阿明和Nawaz都是用母语乌尔都语(Urdu)沟通,访问时能说广东话,但只要心急想表达意思,便不禁换成英语。
他不清楚每个中文字的含意,但深明中文名的重要性,“足球员要本地人认识,就要有中文名,英文名难记一点。”Khan的广东话也是从街场粗口学起,“住香港一定要识中文,否则很难沟通,踢波、揾工、搭的士都用得到。”也许是环境使然,但至少他愿意去学。
说广东话就是香港人吗?同类争论很常见——产品怎样才算“香港制造”?电影怎样才算“港产片”?
最后一条问题,连金像奖主席、著名导演尔冬升最近也在电视访谈节目中提及,他反问作为现场观众的大学生,对“港产片”的定义是什么。有人说电影要以广东话为主;有人则认为只要幕后跟演员都是香港人就可以;说穿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标准答案。
一个人是否“香港人”,亦是同样道理。这关乎身份认同的问题,重点在于“自我认同”,即当事人自己如何定义“香港人”?若他的言行符合,难道旁人能说他不是“香港人”吗?
“你觉得怎样定义‘香港人’?”我将问题抛给Khan。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要谂下……”,但隔了数秒就说:“我不太知道,可能是说广东话?或者是经常到茶餐厅吃香港食物。”说到食,他兴奋起来,“例如我经常食干炒牛面(河)、咸鱼鸡粒炒饭。我很喜欢食谭仔,刚刚今天练波后跟黄威食完,多数食中辣,我食得到,无问题。”
虽然Khan也会到中东餐厅吃咖喱、kebab(烤肉)卷,少追看本地新闻、多听印巴音乐,但他还是哼得出广东歌,“走先喇系咁先喇下次再玩啦,之前在YouTube听过,就记下了这两句”。他很多习惯都跟我们没分别。
是香港人就想代表香港 哪管要从信仰中取舍
华人、香港人小时候的梦想也是代表香港,所以我梦想不是拿护照,而是踢香港队。
上月首次代表香港,在国际友谊赛对马来西亚,是Khan最有感觉自己是香港人的时刻。“出场那一刹很情绪化,想起了之前经历的困难,没想过梦想这么快成真。”
即使他拥有香港身份证多年,也手持特区护照,意义都不及穿起香港队球衣来得重要、来得震撼。“因为我的梦想不是拿护照,而是踢香港队,这更重要。”
再被追问原因,Khan平淡地说:“华人、香港人小时候的梦想也是代表香港,我也没有特别,只想踢好波给球迷看。”答案令记者有点惭愧,原来是我想得太多,Khan压根没把这件事当作问题。
为了踢港队、踢好波,Khan亦从信仰中作了取舍。
穆斯林每天都要礼拜至少5次,时间按太阳位置而定,每天都不一样。Khan带我们参观区内的清真寺,黑板上列出当天礼拜的准确时间,墙上更挂满小时钟提醒信众。
礼拜被视为虔诚的象征,庄严又神圣,祈祷前要洗手洗脚,也不能穿短裤;时间一到,信徒鞠躬磕头,一边跪拜,一边默诵古兰经,向真主忏悔。
不过,礼拜时间时常跟港队操练相撞,Khan也感无奈,“没有办法,错过便之后补回;始终不能踢波就不拜神,拜神行先。”随港队外出比赛跟黄威同房,Khan也要着对方迁就,“我叫他不要开音乐,因为我要静下来拜神,他很好奇,但都照做。”
不能斋戒,我也很失落,但入港队的机会不能浪费,这是我的目标。
更艰苦的是每年的斋戒月,穆斯林在每天日出至日落间均不能饮水跟进食。
今年斋戒月正值4月,当时Khan刚获选至港队作本地集训,要争取成为决选名单上的一员,“踢波经常跑动,怎能不喝水?但全年只得一个月斋戒,若不遵守,身边人会觉得你不尊重自己的文化。”
Khan的妈妈不理解,两人曾坐下来谈,“我跟她说我练波那天不会斋戒,因为好辛苦,她知道后很不开心,叫我不如不要踢。”幸好经一番解释,对方终于接受,“不能斋戒,我也很失落,但入港队的机会不能浪费,这是我的目标。若跟教练说我因为斋戒不能出席,不知何时才有下次机会。”
为港而战的意义
为了香港队,Khan倾力付出。在印度恶劣环境下踢亚洲杯外围赛,他咬紧牙关挨过去,因为“不能让别人有机会批评香港队唔得”。
虽说不出太久远的港队历史,Khan却有默默关注最近的消息,“54年后再晋级决赛周,球迷等很久了,他们值得这份喜悦,我想他们继续支持香港队。”
2015年港中大战已经很支持香港,结果打和0:0,都很开心。今次(再斗中国)是香港球迷眼中(东亚锦标赛)最重要的比赛。”
其实Khan青年军时已曾购票到旺角场看叶鸿辉踢波,知道对方是“香港Icon”;2015年港中大战,他纵无法入场,仍坐在电视机前看直播。“那时我已经支持香港,很高兴结果打和0:0。那场比赛很难踢,球员都很不容易;现在能跟他们做队友,好开心。”
有时候比赛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港队明天在东亚锦标赛决赛周煞科战斗中国,双方都希望取胜。
有份随队参赛的Khan有共鸣吗?想不到他没半点犹豫:“这是香港球迷眼中最重要的比赛,就像是巴基斯坦对印度的板球比赛,属于我们community的人都一定会留意。”
心系香港与巴基斯坦 我归属于这两个家
Khan已非当初那个不想住在香港的简嘉亨,他留港踏入第12个年头,对上一次回乡已是2014年;身边仍以巴裔朋友居多,但他不乏华人密友,会互相支持、倾诉。
他跟香港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这里不单是他吃喝玩乐的空间,而是有归属感的地方。
“这里很safe(安全),跟家乡有点不一样,在那里会有少少‘惊惊哋’。香港很多人会做好本份,专注自己的工作、不会多管闲事。所以我跟家人在这里很开心。”归属感无法硬性灌输在他人身上,往往是人们接受一个地方的文化跟价值,才会从内自然而生。
代表香港,就是我留下来最大的原因。
将来是去是留,Khan未曾打算,但他坚定道:“代表香港,是我留下来最大的原因。”
曾以“家”作专辑主题的本地歌手岑宁儿说过:“心之所向,家之所在”。Khan的心在香港,也在香港的巴基斯坦人身上,平日还会到球场,给同乡建议,鼓励对方成为职业球员。
“我做到了,所以想他们也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都会困难,开始时都会有糟糕的经历,视乎你有没有投放心机,坚持下去。两三年后,希望再多数个巴裔球员代表香港。”
他说香港像是自己的第二个家,潜台词是有另一个家。
“唔好啦,拣唔到,好难……答唔到。”着Khan两拣一,他托着下巴,又紧张双手得掩面,苦笑道:“我故乡(motherland)是巴基斯坦,但我在香港长大,香港给予我很多重要的东西。所以,why not both?我是香港人,也是巴基斯坦人。”说毕,他才深呼吸、放松了。
我故乡是巴基斯坦,但我在香港长大,香港给予我很多重要的东西。我是香港人,也是巴基斯坦人。Why not both?
年轻人才做选择,成年人两个都要。也许是我们以往想得太极端,逼着别人抉择,其实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并非单一的排他仇敌,“南亚人”、“巴基斯坦人”跟“香港人”根本没有冲突,可以共存。
可惜部份港人对南亚人有既定负面形象,“重庆大厦”、“排队党”、“咖喱”、“假难民”等标签主观得很,却从未认真深入了解其生活及文化。
访问时正值热浪来袭,35度高温令天文台也发出酷热天气警告,Khan、阿明和Nawaz还是应笔者要求,穿起长袖衫裤的传统服饰,在区内游走。纵使引来街坊奇怪的目光,他们不以为意,大方展示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一面。
“为什么我会这样穿?因为在家乡我们也是这样穿。其实好热,旁人又会好奇,但没办法,想让大家看见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习俗;告诉大家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是什么人。”坐在阴影处,Khan满头大汗地解释。
他的想法不像旁人来得复杂,觉得每个地方都有好人与坏人,既然自己期望华人不要对南亚人一概而论,自然要“以身作则”,“不应说香港人对南亚人不好,或南亚人对香港人不好,最重要是你自己怎样做。”
其实只要共同享有一种价值,彼此对香港有归属感,愿意为这个地方付出心血、努力,就是“我们”,就是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