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列特:挑战人类常识与视觉习惯的超现实主义者|人与物
1898年11月21日是比利时画家马格列特(René Magritte)的生日,即使你读不出他的法文名字,他的画你也一定看过。
他是怎样的超现实主义者
早期马格列特本来爱画印象派的画,直至他看过希腊超现实主义画家奇里诃(Giorgio de Chirico)的《爱之歌》(The Song of Love)而大感震撼。
《爱之歌》描绘了希腊雕像、作为现代工业产物的手术胶手套、深绿色圆球,而背景是在喷烟、行驶中的火车头;另外在同一画面并存着白天与黑夜的光线。老实说这画在技巧上并无高超过人之处,但当中将寻常事物置放于不寻常位置的错位法(dislocation),却为画作带来一股怪异的张力。马格列特如此形容自己看到这画后的感想:
“它代表了与艺术家心理习惯之间的完全断裂,艺术家总是天赋、精湛技艺或美学上的小技巧的囚徒:它是一种新的视野⋯⋯”
《生命之歌》绘于布勒东(André Breton)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之前,超现实主义画派最大突破不在于创新出前所未有的绘画技法,而在于将事物作新的组合方式,并赋予它们象征意义,我们可以说这种画派重视内容多于形式。
因此不如印象派等流派,超现实主义绘画其实没有一套共通的绘画技法;但在题材或处理绘画对象的方式之上,它却大概有一套“文法”。除上述的错位法外,另一种常法的手法是以众多的小事物堆砌出更大的图像,这是从我们之前介绍过的“蔬菜肖像画家”阿尔钦博托(Giuseppe Arcimboldo)继承的。
其他“文法”包括:放大或缩小平常的事物,造成比例(scale)的效果,例如足以填满房间那么大的苹果;将毫不相关的事物并置法(juxtaposition),例如电话听筒换成龙虾;将事物转化(transformation),我们最熟悉的例子大概是达利(Salvador Dalí)所绘、如半液体般溶化的时钟了。
大多数超现实主义的诗人与画家,都从佛洛伊德的思想中取得灵感,他们都热衷于探索梦——人的无意识世界,并认为它比清醒时的意识世界更真实;他们亦试图以类似放空的精神状态进行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希望能让无意识的事物于书写与绘画中浮面。
相较之下,马格列特似乎不太跟随其他超现实主义画家。他画的事物非常静态,其画法有种能说服观众“事物就是如此存在”的实在感。错置法成为马格列特用得最多的超现实主义“文法”,例如从壁炉出来的蒸气火车,或是苹果、白布、西装男人等寻常的东西,但在马格列特画中却显得极为诡异。
这不是一个烟斗的矛盾
马格列特最有名的一幅画,就只普通地画上一个烟斗,却有一行法文写著:“这不是一个烟斗”(法:Ceci n'est pas une pipe./英:This is not a pipe.)。画像与文字之间构成了矛盾,不禁让观者思考:图像抑或文字才是真的?这明明就画着一个烟斗,为何文字要说它不是?
这画的原名是《形象的叛逆》(The Treachery of Images),马格列特在作品画题上都会花不少心思,可以视作他对画作的提示或补充,甚至是画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在看画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视觉符号的直观与文字符号的语义之间的对抗与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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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文字说的才是对的。因画中画著的烟斗,只是一个有着真实烟斗之形象(image)的图画,它不是烟斗本身,所以文字只道出了事实。这就为我们揭开马格列特绘画中的核心思想:画家画的不是现实,画家在创造一个形象的世界。
悬浮半空的西装男人
《形象的叛逆》依赖图画上的文字才能营造意义之间的矛盾,但马格列特还有其他方法。
马格列特的作品中总是在画身穿西装、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这正是马格列特本人的标准装束,甚至部分作品之中画的正是画家他本人。在一众西装男人作品之中,最有名必定是《戈尔孔达》(Golconda):一堆在半空的人,彼此相隔的距离相等而构成如矩阵的格子状,就如名牌手袋上的花押字(monogram)一样。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如雨般在落下、在从地面垂直上升,还是就这样静态地悬浮在半空,这画可算是马格列特运用错位法的最佳例子。
为何会有画中这怪异景象?画没有解释,以常识来看相信这景象也是无法解释的。现实中不可能看见这情景,反过来想,画中的正正不是现实,因此不用遵守现实的法则,画家可以任意怎样画就怎样画。
虽然画上没有文字,但就如《形象的叛逆》,马格列特在玩味的是:画中之物就只是画中之物,不是真实之物。
对于画作,我们当然能区分画与真实是不同的世界,但我们真的看著画时(尤其是具像画),就会将画中呈现之物视为真实——这里画的是一个人,这是一所房子,它们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之中,正在发生什么事。我们在看波提切利笔下的古希腊女神,纵使知道她们是不见于现世的神话人物,但都被其形象说服,对于她们感受到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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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马格列特画中绘画的只是寻常事物,但却出现在不寻常的位置,单是如此,我们就已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马格列特的画试图挑战绘画中的模仿论、再现论或写实主义:即使画得再像真,画中的符号终究只是符号,它不代表、更不等于真实的东西。
《透视》(La Clairvoyance)一画就更像一份宣言,马格列特颇为直白地告诉我们:画家不一定要如实呈现事物。在这幅画中,他作为画家自己,他以蛋为蓝本,却画出一只成鸟,意味画家画出了蛋的潜能与未来,而不是眼前的“现实”。
把玩视觉的逻辑
在物件外,马格列特亦会以错位法挑战我们的视觉习惯。他的《人的状况》(The Human Condition)可说为观者设下了一个视觉的陷阱。画作似乎颇为简单,在一个敞开的窗户外有着自然美景,而窗前放了一幅大概已经完成了的“画中画”,画的正是外面风景。
为什么说这幅画是个陷阱?首先我们要细想,窗外风景会随我们的视点而变,但“画中画”不会,它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有可能刚好符合窗外风景,跟风景无缝接轨。第二是我们要记住马格列特作品的核心精神:画作中的只是形象,而不是现实;所谓窗外的现实风景跟“画中画”,其实都只是《人的状况》中的形象,但我们却被画欺骗了,认为画中已有现实与形象之别。这种像观者忘记画本是画的是欺眼法(trompe-l'oeil),正是文艺复兴时期已开始有的古老技巧,如今为马格列特所用,但同时亦被他批判。
马格列特还有其他精彩作品,包括《望远镜》(The Telescope),当我们以为风景是在透明的窗户之后,但半开的窗郤显示出窗外漆黑一片,不禁让人想到风景就印在窗本身之上;《不被复制》(Not to Be Reproduced)则描绘了一个面对着镜子的西装男人,但镜中呈现出的映像竟一样是男人的背面。
综观马格列特的画,可见他极力表现出画家的限制与自由:画作并不、不能亦毋须呈现现实。他的画每每都在挑战我们的常识与视觉习惯,而他笔下的形象却可以任意表现,如他所欲。他的画是具像画,但同时亦是概念艺术,更像是一篇篇的哲学论文,但这些论文必须以图画来写成。
超现实主义的延续
以上提到超现实主义是一套“文法”多于技法,它本身并非如其他艺术流派,开拓出人类视觉世界;它著重的是所画对象的内容与符号,而不在于画法。作为一种广义的文法,超现实主义可以延续到现在,在 Photoshop 等电脑图像处理技术之下,我们对这些形象一定不陌生。
二十世纪后半至二十一世纪的现在,装置、概念与行为艺术渐渐大行其道,绘画艺术的地位不如以前,但仍然有画家重操超现实主义绘画的故技。一个例子是日本网络画家やじるし,我们可以几乎从他的画中看出整套超现实主义的“文法”,但他融合了日本当代文化背景,重新演绎出切合于我们数码与网络时代的超现实主义。
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详细介绍其他二十世纪以至当代的超现实主义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