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雇主陪伴撑过乳癌电疗 单亲外佣妈妈:她给我第二人生
最初知道自己患乳癌时,Amelie(化名)只是红了眼眶,但她的雇主Joy(化名)比她更快涌出了眼泪。从诊所到医院的一程地铁里,两个女人无法自控地落下泪来。
Amelie七年前从菲律宾来港工作,第一个雇主便是刚刚怀孕的Joy。患癌之前,Amelie照顾著Joy的子女长大,从不觉得日子难过。她要储钱,为了家乡患病的儿子寄医药费。患癌之后,她请Joy千万不要终止她的合约,想不到对方生气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解雇她。
(确诊一刻)我很震惊,又想表现得勇敢,我不喜欢她看到我伤心。但Joy哭了,所以我也哭了。
与雇主在地铁上同哭
四月初,Amelie步出医院,流著满身汗,因为两颊瘦削,上下两排牙齿在她苦笑时显得突出。接受荷尔蒙治疗的乳癌病人不少人会出现潮热情况。“接下来五年要食荷尔蒙药,吃药后,感觉很热,晚上在庇护所睡不著觉。”医院里坐满了等候覆诊的人们,她想起在菲律宾公家医院也像香港,平民百姓总是要等很久才获得治疗。
确诊患癌是去年9月的事。一切来得很快,她洗澡时摸到乳房有硬块,便告知雇主Joy。Joy的亲人也有相关病历,她立即请假带Amelie去看医生。等了两三日,两个人去取报告,未入门,医生已冲口而出:“坏消息,是癌症。”
“我很震惊,又想表现得勇敢,我不喜欢她看到我伤心。但Joy哭了,所以我也哭了。”Amelie跟Joy搭地铁去医院,Joy把位置让给她坐。两个人一个站著,一个坐著,不顾途人目光就双双哭起来。
雇主:“从没想过解雇你”
在香港,Amelie的身份是一名外籍佣工。38岁菲佣Baby Jane Allas今年二月确诊患癌后被雇主解雇,带起立法会对于政府应要求雇主为外籍佣工购买医疗保险的讨论。政府今年四月呈交立法会文件,指香港公营医疗服务基本上优先照顾符合资格人士的需要;如外佣没有有效的香港居民身份,医管局会收取适用于非符合资格人士的费用。
雇主Joy(化名)说:“之前若果没有你,我们不能工作,你替我们看顾小朋友,是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不只是工人。”
这也是Amelie害怕Joy终止她合约的原因——现行法例下,只要外籍佣工被解雇,就会失去公营医疗福利,并须在两星期内回到菲律宾。Amelie的亲人在菲律宾私家医院治疗过癌症,费用大概是40万元。肿瘤每天扩大,她等不到当地公家医院。
但雇主也有难处。Amelie请求Joy不要解雇她,想不到她生气了,“她说她没这样想过,她一直fight for me。”Amelie患癌后,Joy的朋友责怪她为何继续探望Amelie,为何不与她断约,说Joy也不是很有钱,只会给自己添麻烦。“Joy说:‘之前若果没有你,我们不能工作,你替我们看顾小朋友,是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不只是工人。’”Amelie抑压自己的激动:“她尽了力,我很感激。”
“我不坏,为何遇到这种试炼?”
雇主没有解雇Amelie,也有为她买医保,Amelie于是在香港接受治疗。Amelie不想雇主忙于照顾自己,也不想小朋友看到她病倒,便到外佣庇护所Bethune House(白恩逢之家)暂住。
她确诊患乳癌第二期。右边乳房肿瘤长4cm,医生曾建议她切除乳房后做重建乳房手术,但她想到要几个月才康复,就拒绝了。“我说ok,不用重建了。”于是切去了右边乳房。
用作术后消除残余癌细胞的辅助性放射疗程为期四次。“第一期疗程,哇,我超级累。晚上我想起床去厕所,但我又晕又痛,很想呕,受不了噪音,只想独自一个人。我无法形容那种痛,感觉很孤独,那段时间我以为我会死。”每次觉得无奈,Amelie便笑,笑到慢慢溢出泪花。
治疗比想像中艰难和反复,最后一次她后背痛到无法躺下,走路时腰直不起来。她以为切除手术后无后顾之忧,结果因有血块而再度开刀。“我大喊:不!我已经痛过了,又要再开刀?”她问自己也问天主:“我不是坏人,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试炼?”
在别的国家做手术很不容易,没有家人陪你。情感上、身体上都很痛,我解释不到。
不再完整的女性躯体
一天一天掉落的头发堵塞了浴室去水位,Amelie干脆剪去长发。庇护所的朋友建议她留下头发纪念,她当时只一心想完成疗程,“每日都在倒数,想快点完结。”切除一边乳房后,伤口横跨胸前到腋下,她看著镜子,感觉自己不是自己。“看到镜中的自己很伤心,我觉得自己不完整。”
直至她临入手术室前,一个护士摸摸她的头颅说:“没关系的。”“突然我就哭起来。在别的国家做手术很不容易,没有家人陪你。情感上、身体上都很痛,我解释不到。”她说。
庇护所较多菲律宾宿友,她感觉如回乡,放松下来,不时哭。电疗后她想练习乏力的右手煮饭,“那样我才能回雇主的家工作。”宿友不想她操劳,她暂时只能呆在床上看电视,有时读玫瑰经。在这里她听到宿友的遭遇,有被欠薪、被虐打的人,她想到自己的雇主:“常听到各种被终止合约的原因,我不能判断谁是谁非,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雇主很明白我。”
单亲妈妈:死不可怕,最怕比儿子早死
Amelie有一个12岁的儿子,曾有两个不知原因夭折的儿子。到第三个儿子,医院终告知她儿子患上一种原发性免疫缺陷病(X-linked agammaglobulinemia),最多活到九岁;还好没有成真。现时儿子在菲律宾医院接受治疗,每三星期要服一剂5ml、约8,000港元的药物,得基金帮助,儿子三个月能服药一次。
工厂工作无法支持她负担儿子的药费,所以她来港做家务工,每月人工一半给儿子,八百元留给自己,其余的寄回家乡建屋,没有储蓄。“我想儿子生存下去。”
对我自己,患癌是OK的,但如果我死了,我儿子怎办?
丈夫在她出国后外遇,是Amelie意料中事。“现实是女人出国工作,男人便找另一个。”她走前甚至跟另一个女人摊牌说明,自己不想家庭破碎。结果两人分开,对方没分担儿子任何医疗费,但也没离婚;离婚费贵,她宁留给儿子治病。她说:“我不恨他金钱上不支持儿子,我只恨他不去探望他。”
她最怕比儿子早死。“对我自己,患癌是OK的,但如果我死了,我儿子怎办?我想他先走,或者我俩一起走。”
我13岁打工到今天,承诺了自己50岁回到儿子身边,但突然患上乳癌。
“雇主给了我第二人生”
患癌前,她的退休计划是回乡后跟儿子住在家乡小屋,“小屋在山附近,好静,好多树木围绕,有点凉。”如果那时儿子终于能回学校上课,她便在屋前开杂货店,卖酱油、咖啡度日,姐姐和大哥住在旁边。
现在计划要延迟了,还不是回家乡的时候。“我13岁打工到今天,承诺了自己50岁回到儿子身边,但突然患上乳癌。以前我一直很健康,从不觉得自己会有病,不曾感到什么痛……”现在回想一直以来的背痛也许就是身体的最后警告。
她每天想著如何有力拿起一只镬铲,重新回到别人的家工作。雇主的子女有次冲上前想抱著刚覆诊完毕的她,“他们会问我痛不痛?还能抱起他们吗?我说暂时不能,他们便说Okay。”雇主知道她儿子患病,说如果儿子有天到香港,想请两母子去迪士尼玩。“七年了,我觉得自己是家庭一员,很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
这些患病的异乡人有些被解雇后回乡去,在菲律宾医疗制度底下生死未卜,也乏人问津。毕竟,他们被国家计算为劳动力输出各国,当失去工作能力,于香港或菲律宾而言就毫无价值。Amelie自觉是不用走上这条路的幸运儿,她重复又重复地说:“雇主给了我第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