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外佣.一】九旬独居婆婆聘印佣却不快乐:太长命有咩用?

撰文: 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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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岁宝贞家里一年半以来住了个外佣。外佣叫阿莲,在香港打工逾10年熟谙广东话,语言相通本应能成为阿婆相伴的对象,但除了每天三餐、扶出扶入,二人同一屋簷下,多数默不作声地各自生活,很少沟通交流。
一个老人与一个外佣,两个最亲近的陌生人共度余生,这些情景,再过些年可能就换成我们了。政府说最快10年后“高龄海啸”袭港,长者居家安老,将需要数以几十万计的外佣“融入家中”。从前外佣多照顾幼儿、小家庭,如今换成将近老死的人,会是怎样的生活光景?这种照顾关系必然孤独又疏离吗?
摄影:郑子峰
(此为外佣护老系列之一)

乡下亲戚凑钱聘外佣 “惊我喺香港死咗无人知”

丈夫早年过身后,宝贞多年一个人生活。她无儿无女,在香港最亲的只有一个80几岁的姪女,医院亲属连系写上她,身后事也交托她。但80几岁姪女身体不好,很少见面探望这姑母,其他疏堂亲戚就更没来往。宝贞举目无亲,也许亦早习惯独处。退休40几年还行得走得时,她没想过找谁来照顾自己,也似乎没需要。

她双腿痛了廿几年,定期打针治骨质疏松还能一个人站起来走几步,但身体机能衰退,人就变得弱不禁风。两年前寒冬,她气喘入院,乡下亲戚担心她一个阿婆以后无法自理或求救,就凑钱请了外佣阿莲来照顾。

宝贞三餐很快饱,睡去很快醒来,一切简单,宝贞去哪里,阿莲就扶她出入、准备定轮椅,怕她步履不稳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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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舍待遇差 居家安老也不顺心 

未有阿莲之前,宝贞住过护理院舍,说来便勾起不快回忆。一个护理员弄脏宝贞的棉袄,取去清洁却久久不发还,老人家按钟召她来,对方指摘“阿婆你做乜成日揿钟”,“我话你个钟设喺度唔系俾人揿㗎咩,我唔揿得㗎?!点知佢一手揾件棉袄嚟掟我呀!”待遇如此,她再也不想住进去。

但在家安老一样很多事不顺心。开初宝贞会跟阿莲说往事,教她写自己中文名,相处不错。后来她听到有些雀友上门打牌,指责家佣躺在客厅梳化午睡没事做,觉得她不够勤快。“晒咗啲衫又冇去收,咩都要我叫佢先去做,咁样好烦㗎。”有次带着阿莲回乡喝喜酒,“佢唔识规矩,食饭唔叫人。”宝贞对她印象负面,“别人对我好,我会对她更好,不然就算了。”于是,大部分时间她俩皆一屋无声各自生活,一个阅报,一个滑手机或找同乡倾电话解闷。

“其实我对佢好,佢自己唔知。佢都唔知自己唔好。”阿莲用印尼口音的广东话,简洁道来这段照顾与被照顾关系。

照顾老人是苦差? 客厅梳化为床的“24小时看护”

阿莲在厨房低声无奈说,“生活不这样,还可以怎样?”她其实原名Pugi,住进来才被称作“阿莲”。阿莲记得宝贞跟她说过,“她打麻雀时,自己可以睡觉或看电话。不然其实我也没事做。”

以前她打住家工,一天到晚忙家务、顾小孩。住进老人的家后,生活较简单,没多需要侍候。她一日顾宝贞三餐,清早扶去饮茶,中午回来再弄点饭菜,傍晚又预备另一餐。老人家行动不便也很少站起来或到处走,白天没雀友上门打麻雀,她多数坐在大椅阅报,或腰骨痛躺在床上歇歇。

宝贞觉得阿莲这份工轻松易做,阿莲却觉得是苦差。她觉得与宝贞很难沟通相处,事事合不来,想过辞职离去,反正旧东家找她,她东家不打打西家。但想起若狠心遗下阿婆好惨,霎时间肯定找不到新家佣,也未必有人能煮出合她口味的𩠌菜,所以打算做到今年底合约满,才结束一场宾主关系。

她俩确实仅为一场宾主。阿莲一年多前搬过来,客厅就是她的房,梳化为床。对宝贞来说,阿莲仅是一个每月花四千多元雇用的24小时看护。她多番强调“夜晚要有人睇住”,让她安心以后有人替她召白车、通知疏堂亲友,不至寂然死去。

丈夫1940年代已离开人间,宝贞多年没想过再婚,家里挂上他年轻的照片。
宝贞觉得自己回乡安老肯定不习惯,而且大部分都是疏堂亲戚,自己一样要独立自理。她在香港最亲是80多岁的姪女,早已向她和医院交托身后事,但最怕自己出事无人知。

抢手工厂妹 为制衣、出口业贡献

丈夫离世后,宝贞只顾拼命工作攒钱。那时她一日做三更,由朝做到半夜,是抢手的工厂妹。别人日薪1.7蚊做杂工,她入制衣厂不久已升职加人工,日薪7蚊做办补衣。她为数间本地有名的厂商打过工,成品主要出口外国,部分本地展览倾销;自己一蚊一蚊赚的钱,就储起来安老。直至退休后她自觉双手仍灵活,就接单在家补衣、做包装。

她打工挨了廿年,60年代才储得积蓄三万元置业,由板间房搬到界限街唐楼一个人住。唐楼早几年翻新装电梯,一个单位飙升至三四百万。现在宝贞资产至少三百万。但亦因为这幢当年死悭死抵买来的物业,她如今竟被政府视为中产长者,仅能申请“普通长者生活津贴”,每月领二千多元。她觉得:“政府对我哋呢啲中下阶层老人冇乜关顾,我哋已经冇入息,睇病、食饭净系靠以前积蓄,有一日用晒,但仲未死,点算?!”

这天社区组织协会社工阮淑茵(右)和记者上门跟宝贞谈了快三小时,她却似乎仍有很多说话未曾讲,依依不舍目送我们离开,身边的阿莲却不曾是她的倾诉对象。

中下层弱老拮据请照顾者 社工:资产不应是资助的标准

她说每月四千多元聘请外佣,很昂贵;自己每年花八千元治骨质疏松后,其他的医疗费若没政府资助,她宁可忍痛,也不想再花钱治好。“太长命有咩用?太长命真系唔好。”

社工阮淑茵工作的机构社区组织协会,也收过不少长者诉苦,有些轮候多年也进不了院舍,无法照顾体弱另一半,又缺钱请看护或外佣,无助地问她怎办。

政府去年底宣布将资助独居公屋长者聘请外佣,阮淑茵认为政府应放宽限制,让宝贞这类居于私楼的弱老,及无法自理的两老家庭也能受惠。“老人家心态上觉得有个‘外人’入屋始终不好,他们真的逼不得已才请外佣。若政府担心有长者会滥用资助,可设立一套机制,以个案评估哪个长者需要什么照顾及资助,而非透过资产审查,拒绝资助有需要的弱老。”

以前行动较敏捷时,宝贞会到邻街的老人权益会开会。该会属社区组织协会,社工会与一班老人向议员或高官争取老人福利。

安老事务委员会主席林正财去年11月指,将资助独居于公屋的长者聘请外佣,有信心于本届政府五年任期内推行试验计划,料约两万名长者对此有需求。
林正财透露资助方式或透过现金劵,亦即长者社区照顾服务券资助。但有社福组织担心,由于该服务券以社署安老服务统一评估机制作发放资格,若长者并非身体机能属中度或严重缺损,以及没轮候资助社区照顾服务,将无法受惠资助。
劳福局回复指,资助有长期护理需要的长者聘请外佣提供居家照顾的是《安老服务计划方案》的其中一项建议,且仍属初步探讨阶段,暂未有具体方案细节,“政府会认真考虑社会各界表达的意见,才作出决定。 ”
至于被社福组织批评安老服务统一评估机制已不合时宜,发言人指社署将于2018-19年度为该机制更新的评估工具,以便更有效地评估患有认知障碍症长者,及机能缺损情况及他们对长期护理服务的需要。

倡设个案经理协调外佣与老人关系

她认为,外佣护老是未来香港人口老化的出路之一,让长者在供不应求的院舍宿位以外,有多一个居家安老的选择;如此并非将所有照顾责任也“外判”外佣,社区应有配套支援,处理每个长者家庭,协调长者与外佣的关系。例如目前不少老人中心皆设个案经理跟进长者生活情况,阮淑茵觉得日后或另设类似岗位,为长者安排聘请外佣、协调关系和监察双方权益,“让他们不至互相abuse,发生虐老或虐佣的悲剧。”

而政府亦要考虑外佣放假或转合约期间,无法自理的长者由谁照顾、谁送饭等问题。“我们说社区照顾服务,是为了在照顾老人以外,也提供社区生活,简单如老人中心活动、上门探访等等,都在居家安老的环境下,让老人家过得较快乐。”

下集:一个女儿为父亲聘了个菲籍护理员,白天儿女上班,伯伯就与护理员在花园跳舞,自言过得快乐。但有了这个外来照顾者,子女的照顾责任在哪?:【老人与外佣.二】插喉老伯与菲籍护理员起舞:她也是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