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工厂重建】制文件绳半世纪 前景未明 视障父子披工运战衣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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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义豪失明后,大半生在盲人工厂里跟机器度过,后来小儿子永生出生后患弱视,在他脚边抱著机器成长。一个又一个拉动绿绳、踩下啤机的清晨和午后,智障人士、盲人和精神病康复者,制作一批批绿色的文件绳、纸品和衣服,送抵政府部门和社福机构。
但这幢有56年历史的香港盲人辅导会工厂暨庇护工场将要重建,前景未明、过渡安排不善⋯⋯令单义豪想起1968年盲人发起的一场工潮——当年100多个工人要求工厂支出稳定月薪,保障工人生活,那年他27岁。他没想过78岁的自己,会因为担心工厂消失,而要再披上工运战衣。不同的是,在半世纪后,今次父子兵一同上阵抗争。
(【盲人工厂重建】专题系列报导之一)

单义豪在工厂工作和生活大半世,想不到儿子单永生也和工厂难以割离关系——他们在此成长、与伴侣结缘,在此找寻残障人士的尊严和自主。(林振华摄)

患麻疹导致失明

单义豪几岁大时,战争将近尾声,他患麻疹导致看不见,逐渐感知不到光暗。在盲人学校毕业之后,他不知往哪里去。他知道有盲人流连街上乞讨,每星期会去油麻地领白米、腐乳等食物补助。

同样看不见的朋友跟他说,他无亲无故,该想想将来生活。1956年,香港盲人辅导会成立,为视障人士提供职业培训,1963年经赛马会拨款正式在九龙城木厂街设亚洲首间盲人工厂。单义豪1958年加入工厂,投入高速运转的工业世界。工人受训时织藤、造啤酒木箱、大量竹扫把和地拖,一脚踢出货予不同公司。学员把白杖挂在窗边,单义豪与其他人肩其肩,双手在竹扫把末端绕结。70年代时,工厂年产170万把扫把,是全亚洲之冠。

盲人工厂即将重建,年前曾说重建后不保留现有运作模式,令工友担心失去工作。后来辅导会在工友和议员多番争取下答应保留工友身分,但工种会按其时市场需要再决定,单义豪身为1968年工潮参与者,他批评情况是比1968年倒退。(林振华摄)

每件货品 都是对生活的计算

对工人来说,那不只是一幅盲人落心落力带动生产的光景。每件货品对工人来说都是一项实实在在的计算,是生活的计算。当年工友薪金断件计:木箱赚得最多,造一个有四毫子;扫把三毫子半;地拖最差,只得一毫子。埋单计数,单义豪一月赚来60多元。

在工厂制作文件绳、纸品和衣服的除了盲人,还有智障人士和精神病康复者,共101人,55人为工友,其余为学员。(资料图片/高仲明摄)

领援助被骂:别以为政府会养你一世!

1968年工潮逼使工厂换工种,连日报导也叫人知道盲人的工作能力,单义豪觉得倒也算成功。他和在工厂结识的恋人结婚,1973年大儿子出生带来伤残津贴和高龄津贴,他觉得政府推出援助跟工潮也有关系。

生于40年代的单义豪,口中总重复这一句:“盲人不会累社会人士。”他很想证明盲人也能自食其力。“盲人工厂生产力跟其他工厂一样好。”这种想法或来自于残障人士长年被视为社会负累。

单义豪永远记住社会福利署官员的一句话:“你别以为政府会养你一世!”(林振华摄)

目前工厂分为工厂部及庇护工场,合共加工、纸品、车衣、仓务、文件带及客户服务六个组别,提供衣服、布袋、纸箱制作、场地清洁、电话推广、产品包装、钢琴调较及邮件处理等工作。工厂上年度营业额达约1千6百万元,比2016/17年少约41万元。

重投工作后 取消领援助

他永远记得1980年代,老婆受精神困扰,他辞退工作照顾家庭,到社会福利署领综援,“官员跟我说,你别以为政府会养你一世!好激气,永远记住这一句。”重投工作后他便取消援助。在讲求生产力的社会里生活,工作赋予他自主和尊严。“买𩠌、饮茶,使自己钱、喜欢怎样用便怎样用。”

工厂长大的儿子 任十届工人代表

工作赋予他一家更加多——没有工厂,单义豪不会遇见妻子,单永生不会出生。“永生午饭时间凑近我的手看我怎样制作文件绳。我啤左边,他啤右边。”患先天白内障及弱视的单永生就是在工厂做功课、看电视和碰机器长大的孩子。

“那时常想自己会不会有机会在工厂做?”父亲遭受的歧视,直至儿子外出社会工作的1990年代,仍然缠绕视障人士的生活和工作环境。毕业后,单永生打过好几份低薪工作或遭受歧视,结果兜兜转转,1998年还是回到工厂制文件绳,与熟悉的啤绳机和收音机度日,结识同是工友的老婆咏雪。“好多一对对㗎。”

单永生今年40岁,是在盲人工厂长大的工友。(林振华摄)

父亲对工作执著有其原因,单永生从小便知道。“领援助时政府家访,我听到他问我爸今餐怎么食鸡翼,咁好𩠌。”他也知道,父亲参与当年工潮捍卫盲人的劳工权益。他日后担任了十届文件绳组工人代表,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们不可以被人歧视,我们有自主和自理能力,有独立性,也不想靠援助。”

谈工厂不只是谈论福利、工作,盲人、智障人士和精神病康复者在此处拥有“工人身分”,会因应劳工权益和工作环境提出想法。(林振华摄)

土瓜湾搬屯门 工友斥考虑不周全

不过,2013年,香港盲人辅导会向政府申请“私人土地作福利用途特别计划”,要重建工厂为综合康复服务大楼。

直至2019年2月底,工厂共有101位智障人士、29名精神病康复者、23名视障人士及一名听障人士在盲人辅导会工厂暨庇护工场,其中55名为工友,余下为学员。去年11月,辅导会发信告知他们工厂将于2021年重建,过渡期内工友和学员要先到屯门盲人安老院至2024年。在九龙住的单义豪、单永生和妻子咏雪不同意这安排,“家里若有突发事情,怎么办?”连住屯门的工友也说要大家重新适应交通,考虑并不周全。

工厂从土瓜湾搬入屯门数年,辅导会指会为工友安排巴士接驳。(陈振华摄)

退休后转为“学员” 薪金大缩水

单永生是受薪“工友”,结合工作表现计算月薪,约6,000至8,200元不等;单义豪2004年重回工厂,后按55岁退休规定转为“学员”,不受最低工资保障,酬劳由社会福利署资助津贴的每天26.5元及制作件数计算,每月只约赚2,000多元。所以,即使会方安排接驳车,车程耗时,他们怕变相缩减学员工时和制作件数,薪酬比之前更少。

他们提议利用石殎尾南昌街总部或由政府协助善用废校,立法会议员张超雄亦提出在附近找寻“政府、机构或社区用地”,或安排分期搬迁。“会否有空间优先处理工人临时过渡?”

盲人辅导会:迁往屯门是现时唯一选择

香港盲人辅导会回复,重建是为了改善服务环境,期间及新大楼建成后服务单位仍会继续提供服务,又指自2016年开始觅地,迁往屯门是现时唯一选择。社会福利署亦重申盲人辅导会的说法,指辅导会曾寻找不同地方,但因环境卫生、安全、空气质素和空间问题而未成事,指会协助服务使用者适应新环境。

盲人工厂从土瓜湾搬去屯门,盲人辅导会指是觅地后唯一选择。工友批评,辅导会是决定所有后才知会工友。(林振华摄)

未来工友学员比例不明 社署及辅导会:按市场需求

早年会方指重建后不会保留现有运作模式,工友担忧工作不保。工友开设了Facebook专页,也找来张超雄帮忙促请政府介入,终在今年3月与劳福局、社署、盲人辅导会会面,会方会上承诺保留工友身份。

张超雄担忧工厂经过渡期至重建完成,会随工友逐渐退休而削减现时聘请受薪工友名额,盲人辅导会回复记者时亦未明确答复会承诺现时工友、学员比例不变。社署亦指重建后,辅导会“按市场需要安排业务。有关工友与学员的比例,则需视乎实际需求及情况而定”,意味未来55名的工友身分有可能随市场需求低而被削减。

未来55名的工友身分有可能随市场需求低而被削减。(林振华摄)

“有能力生产”却被当“没能力给意见”

更让两父子困扰的,是整个过渡安排上,感觉自己被视作“没有能力给意见的人”。“一个社工,一个经理,入房给你一封通知信,见家属,问意见。我们很反对个别面谈,前辈说过这样会氹工友跟大队。”儿子说。父亲续说:“分开便容易说服。”

“你们样样没有跟我们沟通,只是定好过渡安排,煮好一锅饭,食啦!这种态度是看不起盲人,觉得盲人和智障人士没用,只当我们是服务使用者。但我们有能力生产,有能力照顾自己。”单义豪忍不住动气:“感觉就像回到1968年,直情是倒退!”

工友和立法会议员希望政府协助寻找原址附近的闲置用地或空间,为工友优先安排过渡。(林振华摄)

但这场抗议可能比1968年更加困难,单永生说一些家属认为只要智障子女有工作便好,也有些人不敢作声。“如果我们不说话,就会任对方宰割。”单义豪说。单永生希望保留盲人工厂的品牌和运作模式,未来发掘更多新工种予年轻的残障人士。工厂亦不只是工作场所,而是盲人在此生活、认识伙伴、建立历史和尊严的空间。“你训练我们(残障人士),都要有生活、有工资,不应该压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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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68年到2019年,单义豪相信工人要站出来,说出自己的想法。(林振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