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障者的爱情.一】最深的寂寥 一个不能结婚的盲人 

撰文: 黄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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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习惯在心中默背回家的路:在第一个灯口过马路,直行,踩到水渠盖转右,经过一条斜路,上三级楼梯。凑近,黑板树的花香,楼下的小园圃。倒一杯水也是回忆:水滴饱和的声音、一杯水的重量和水杯被填满的时间;睡觉,在记忆中床的位置躺下,用熟练的手势熨平床单的皱折,摸出四个被角,盖上被子听城市的声音,睡着……
规律、记忆、纹理、声音是视障者的生活地图,里面却不易有教堂、婚姻与爱情。最单纯的爱与被爱对他们而言,其实是一场与社会和制度的真实角力。
摄:吴炜豪
鸣谢:香港失明人协进会
(此为视障人士爱情报导系列之一)

2014年政府统计处罗列数字:全港共有17万视障人士,属残疾人口中第二大群体。八成半人口属60岁以上的长者,近8,000人完全失明。过半的视障人士不是单身,就是丧偶,或是与伴侣处于分居与离婚状态。香港失明人协进会的服务中心经理林楚恩回忆,她所服务的中年视障人士多半未婚,部分人更从未恋爱。上帝把他们的窗户关上,让他们摸黑走进另一道门,但这道门到底通往哪里?我们的社会又有否让他们从门的另一端走出来,而活得像个普通人?

这次我们用恋爱开展对话。

人生是石头被磨难的过程
 
阿石是个穿恤衫西裤,谈吐温文而且头脑清晰的盲人,拥有过几段恋爱却没有结婚。

从幼稚园到中学,他都在一般学校读书。失明前,和普通男生一样,他喜欢行山、看书,爱惹人注意,好动贪玩。唯一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眼镜从小就无法配足度数,到了后来,就算戴了眼镜也看不见黑板写的任何字。

那年,不过是一个少年青春开始悸动的14岁。

“我最难以承受的不是失去视力,而是失去视力后能力改变了,别人因而产生适应不良。”阿石的家境不好,青春时代让他最烦恼的是社会对盲人辅助器具支援不足,当时他每日都要背上又沉又重的放大机上学,家人时时担心不能替他支付新辅助工具的高昂开支,还怕买了又坏,坏了又要钱维修。才十来岁,他就认识了钱的万恶。而且眼睛看不见,他也不能考试,年年留班,一直原地踏步,但他偏要活得像块顽石。他就算留班也要读上去,就是这样,阿石遇上了他的初恋。

无法同步的恋爱
  
“我大她四年,第一次看到她,我就知道她对我有好感,是小妹妹迷恋大哥哥的好感。她会故意在街上扮偶遇我,又会跟我去教会融入我的圈子和生活——可是这段单纯的关系只维持了两年,她由原本比我低班,之后试过同班,最后她考中七,我被迫停学,无书读。”他的青春期,最大的失意来自学业,学习的挫败与无限滞留的人生令阿石自我形象崩溃,爱情于是骨牌效应一样全军覆没。

“我的人生像艘船,浮浮沉沉。有时有工开,有时没有。大部分时间我都只能赋闲在家,等待被社会更边缘化。头一段感情告诉我,情人和我并不能在人生上同步——因为失明,我跌进社会空荡的角落,没法如期前进,但她会随时间走至新的阶段,她们最终都会因为我给予不了她们想要的东西而离我而去。”
阿石

但他至今仍然记得她笑起来露出的牙龈、耍脾气时板起来的圆脸与她那又长又窄的鼻子,尽管阿石没有她的相片——尽管有他也看不见,但他还是清楚记得她的脸。

今年,他快40岁了,向我走来时,阿石依旧是个少年,提着那根跟他手臂差不多幼的手杖,一步一步走,杖打在地下的声音像时间拨动的频率,又像一场下不完的雨,有种恒久的意味。他的头发疏于打理,造就他忧郁的气质,他是个清楚自己不幸之所以的人。

“我的人生像艘船,浮浮沉沉。有时有工开,有时没有。大部分时间我都只能赋闲在家,等待被社会更边缘化。头一段感情告诉我,情人和我并不能在人生上同步——因为失明,我跌进社会空荡的角落,没法如期前进,但她会随时间走至新的阶段,她们最终都会因为我给予不了她们想要的东西而离我而去。” 

家人对阿石的感情事也没有期待,甚至有点悲观。父母总希望他不要期望太多,叫他找同样残疾的人做女朋友,但他们不知道儿子一直在主流社会长大,走不进残疾人士的圈子。“我父母的想法很实际,实际过了头,他们常常跟我说,与其想那么多不符现实的事,又受那么多挫败,不如想些现实的考虑,别太高要求,找个盲妹算。但盲人圈子主要是在盲校成长的一群,他们有他们的价值观,和一些从未读过特殊学校的人未必相同。我没有看不见的女性朋友,就算有也未必合得来。”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阿石的家人刻板地觉得盲人就是要和盲人在一起,没有健视的人会喜欢盲人,但其实他们除了这个看不见的儿子外,根本就不认识其他盲人。

有时,阿石会觉得他的父母其实连他也不认识。

“其实我们需要一个情性通达的运动,与针对严重残疾连自慰都不能做到的手天使服务不同。我希望有一个情感配对的平台,让被社会隔绝的他们也能结识有心人,并学习观察、谈情,明白爱情这个人生课题。”

看不见你脸上的表情

不像大多数男人,他不喜欢美女。大多数视障人士都不看美女,他们喜欢声线动人的女人。听着令人匪夷所思,但其实这对盲人而言是种实际需要。健全人依赖视觉,盲人依赖听觉,如果对方声音不耐听,娶了回家,往后只会让耳朵活受罪。而那个叫阿石难忘的女友,就有一把可爱的声音,对方是个社工,一个典型善解人意的双鱼座。他们的恋爱谈了十年,一直相安无事,但分手前夕,她变得异常情绪化,她想和阿石结婚,生仔、组织家庭,但当时他仍然在学,无经济能力,只好三番四次拒绝。

“我以为她会明。”几年前他真的奢望她能了解他,但现在回想,其实这并不是明与不明的问题,那根本不是一个问题,那是社会风气叫一个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必须要结婚生仔的可悲现实。阿石的人生没法追上她的步伐,赶上社会指标,就算多努力的追逐,他也看不见终点。

 

“我不是不打算和她结婚,我是没有能力和她结婚。”
阿石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受访者名字可能稍经修改。)

下集且看:【视障者的爱情.二】婚姻不是劳工输送 阿石的理想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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