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牙】乘80小时火车来港冒险 新疆盲人推拿师:我想靠自己活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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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丽记得新疆的一场雪:她带著儿子回家乡天池,在新建的度假区滑雪。因为看不见,她在山坡顶深深呼吸,俯身让身体往低处冲,一头裁进了软而实的雪堆之中。儿子担心地扑来,她却笑瞇瞇的哈哈大笑。
“如果看得见的话,会避免自己撞向雪堆吧。”她说。
七年前嫁来香港的她,老早适应了没有雪的香港。一如自13岁后视力归零,她考进新疆医科大学读推拿和针灸,跳入一个又一个新世界。年轻的她要去他方找生活,乘了一趟80小时的长途火车到深圳做痛症推拿师,后再转至香港。但他方的生活并没有如预期中顺遂美满。
摄影:邓倩萤、郑子峰

古丽是痛症推拿师,从新疆来的一个维吾尔族女子。(邓倩萤摄)

“你不用工作,我们会照顾你”

访问前,古丽躲在前台化妆,补上唇色和眼影。她出生在北方新疆,是维吾尔族人,轮廓较深,一头弯曲红短发衬在圆圆脸旁,笑时眼睛会瞇起。

大约三岁,家人发现她视力有问题,小时她就习惯看不见的晚上,和只看到书本字、看不见黑板字的白昼。直至中三,她突然失去剩余的视力,只能从主流学校退学,脱离了从前朋友的圈子,把自己困在房间中。

大哥疼她,有钱便带她看医生,但她宁愿留在家,“每次带著期望去,却失落回来,便不肯再去。只知道没得医,后来才知是视网膜色素变性。”此后一年时间,她帮哥哥姐姐照顾孩子,百无聊赖地扭开收音机,知道有盲人学推拿,养自己。

古丽爱美,拍照前补妆。(邓倩萤摄)
如同你看我的世界,总是有分别的。说来说去,虽然你是我的家人、朋友,没亲身体验,永远不会理解。
痛症推拿师 古丽

失明后,父母跟她说:“你不用读书,我们走了,哥哥姐姐会照顾你。”古丽不愿听到这句话,她写信去中国残疾人联合会,隔几天寄一封出去,一共写了九封信,直至自治区的人找她,为她联系学校。此后她便进入由知识构成的新世界,在乌鲁木齐盲人学校上培训班、学汉语和点字,并以班上第二名之姿考入新疆医科大学。

“我也许明白家人在想什么——看不到的人不用工作。但大哥大姊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照顾我一世。我不想靠人生活。”健视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是意图将她藏起来、待她如婴孩般照顾的世界,她不想要。“如同你看我的世界,总是有分别的。说来说去,虽然你是我的家人、朋友,没亲身体验,永远不会理解。”

她不愿被困著,她想出去闯闯。(郑子峰摄)

一趟80小时、从乌鲁木齐到深圳的火车

向外闯往往伴随离开二字——离开熟悉的天池、离开乌鲁木齐、离开想要照顾她的家人。古丽在20多岁之龄毕业,不顾家人反对,乘上一班往北京转车至深圳的火车,去找深圳同学介绍按摩店工作。

足足80小时,除了上厕所,古丽在卧舖上一动也不动,她怕自己要麻烦其他人帮,于是躺著。天光了又暗了,看不清窗外风景的变化,她心里默念朋友说的话——火车终点是一个危险的新世界,语言、饮食、文化将会截然不同。“我从没走出过新疆,到了深圳,眼看不见,耳又听不明白。但我飞出了第一步啊。”

在大厦里一个小店舖,两张床,两张帘,是她的天地。(郑子峰摄)
“消息说,在深圳,盲人崭新的时代业已来临。满大街都是钱——它们活蹦乱跳,就差抽筋了。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发现了这样一幅壮丽的景象,大街上到处都是汹涌的盲人。这座崭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开放的窗口,它还是盲人的客厅兼天堂。”
——《推拿》毕飞宇

城市起飞累透,于是有人按摩

作家毕飞宇写下的,想必是古丽最初想像到深圳打拼的景象。她拿著一纸推拿和针灸的毕业证书南下。城市要赚大笔大笔的钱,便有人累得疯狂,盲人按摩在20世纪末的深圳应运而生。毕飞宇在书中写,那是香港回归峰涌回深圳的时候,“就像男人和女人拥抱一样容易,回归嘛,可不就是拥抱。”深圳是经济特区,特区就是“人更便宜”。

香港从来没有停止产出累透的人。古丽的客人小至14岁,大至80几岁。香港人大部分人因长时间坐在公司,低头对电话电脑,令肌肉劳损,脊柱侧弯。古丽说,这是常见的“亚健康”问题,即是介乎于健康状态与疾病状态之间的一种灰色状态,一种未能言明的病态。

有些客人累得每星期来找古丽推拿一次。(邓倩萤摄)
入这行最不后悔的一刻是,客人来了,腰痛得直不起,颈痛到手痺,头痛到睡不著,按摩后他再回来说,古师傅,我睡得好好。
古丽

肌肉藏著受压受伤的记忆

古丽示范痛症按摩,当摸到紧实的肌肉,她总想要把它揉散。“这是你的劳损点。”她边说边按。医科出身的她了解人体骨骼、肌肉和穴位,她说按摩分六大类手法:摆动、震动、滚法、揉法等,说时显得分外专业、严肃。“但如何组合运用呢?不能一开始便点穴位,要首先放松,再慢慢推进。我喜欢慢的手法,渗透一点、刚柔并济。”

肌肉藏著受压受伤的记忆,客人年少误伤手臂,古丽能摸出来。“最近多了3、40岁的客人,压力太大,眼累手痺。朝九晚五,人工一样,做不完工作只能OT,于是影响身体和情绪。”她在年月的推揉中寻见了一点自己活著,并正影响别人的实在感。“入这行最不后悔的一刻是,客人来了,腰痛得直不起,颈痛到手痺,头痛到睡不著,按摩后他再回来说,古师傅,我睡得好好。”

推著按著的时候,她轻声问客人:“力度还可以?”(邓倩萤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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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亲人在旁,语言不通,太多人、太多车,环境挤逼,小朋友和婚姻不顺利,让我走不出来……我本来是发自内心、骨子里喜欢闯的女人啊。
古丽

她现在不是谁人太太,是古师傅

有段时间,古丽没再推拿。古丽在深圳打工一年多,认识了香港男子,后嫁到香港,生了一子。“由他出生三个月开始,没人帮手照顾,我最初喂奶喂到他鼻子去。”她说时又像哭又像笑。那时她想陪儿子成长,便投入主妇的生活,每天切菜煮饭。自己读不了书,她想儿子成大器,每天催逼他,他反抗,学会说谎和顶嘴,老公帮不上忙。

“为什么那时不开心?没亲人在旁,语言不通,太多人、太多车,环境挤逼,小朋友和婚姻不顺利,让我走不出来,觉得不死的话,以后就这样了。我本来是发自内心、骨子里喜欢闯的女人啊。”她逐字逐句的回想那段严重抑郁想过要死的日子,就连拿一根白杖出门,她也不愿,灵魂远去,独留一个依附老公、愈缩愈小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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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你可以依赖一个人,等他照顾你。现在我靠双手创造,养活自己和儿子。
古丽

儿子牵她出街,在地铁撞到别人,对方不住破口大闹。她只不断道歉,我的眼看不到,对不起。儿子后来问她怎么不带杖出门?她回,怕你的同学看到。“他说,幼稚园同学全都知道了,他跟同学说阿妈好厉害,可以摸到新疆的核桃有没有坏掉。那年他三岁。”

如果可以,她最想看见儿子的脸。“他是个肥仔呀!”

后来她离婚,带著儿子生活,反而轻松许多。三年前,她重新回到推拿的世界。“以前你可以依赖一个人,等他照顾你。现在我靠双手创造,养活自己和儿子。”她不再是一个太太,她现在是古师傅了。

远赴陌生南方的少女仍然在这里,对于无法逆转的过去,她说即便一头裁进雪堆也必定有别的意义。

如果可以,她最想看见儿子的脸。“他是个肥仔呀!”(邓倩萤摄)
我可以读什么?算命?我更不喜欢。现在盲人可读主流学校,做调音师、弹钢琴、读心理学,那时没有。你想靠自己、照顾自己,甚至为家人赚钱,一定学推拿。
古丽

在黑暗中自由的生活

在西九龙中心楼顶也有不少盲人按摩中心,古丽则在长沙湾一间店舖工作,有时也上门推拿。“因为看不见,你的手去哪,你的心到哪。或者因为看不见,更专注想做好这件事吧。”古丽说。

对于推拿这工作,古丽很矛盾。可谁人不曾矛盾?

在1990年代的大陆,盲人没有平等的选择。“我可以读什么?算命?我更不喜欢。现在盲人可读主流学校,做调音师、弹钢琴、读心理学,那时没有。你想靠自己、照顾自己,甚至为家人赚钱,一定学推拿。”古丽想了想再说:“不过,现在香港的盲人虽然有机会读书,但雇主认不认同你的能力?”(详看另稿)

“我问这巴士是6c吗?旁边的伯伯说不是。他问我看得见吗?我说不。他说你是否在家中,全由别人照顾?我说不,我自己煮饭洗衫。他很好奇,说明了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视障、残疾没能力做一些事。”古丽说。(郑子峰摄)
我少了视觉,有其他感官,我能强化它,在黑暗中自由的生活。
古丽

她早上出门乘巴士又见一个例子。“我问这巴士是6c吗?旁边的伯伯说不是。他问我看得见吗?我说不。他说你是否在家中,全由别人照顾?我说不,我自己煮饭洗衫。他很好奇,说明了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视障、残疾没能力做一些事。”换过来,有客人见她生活平常,惊讶她是否看得见?两种说法,各有偏见,她只道:“我少了视觉,有其他感官,我能强化它,在黑暗中自由的生活。”

推拿是辛苦工作,勤力的话,一天做七至八个钟不休息,按摩钱一半给师传,一半给店舖开支,约赚七百至八百元。更多时候,按摩师在客人与客人之间,在帘子与帘子之间等待。一个客人来了,觉得按得好,再带来两个朋友。这是一个认识的过程,古丽说,认识自己,也让他人认识自己。如此类推,他们揉松一个个紧实的躯体。

 

不只盲人,香港的残疾人士在求职方面,仍然面临困境,近年传媒揭发政府也没带头聘请残疾公务员。详看另稿。

(郑子峰摄)